太图之声（第1370期） ▏《重返宋词现场——宋词可以这样读》4-悠然心境的背后
2023年07月21日 10:31:55
编辑撰稿人
薛瑛
太原市图书馆古籍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思维导图
悠然心境的背后
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南宋大儒魏了翁看到这首词的真迹后，叹息说：“张孝祥有英姿奇气，漂泊在洞庭湖、湘江上的时候，实在不算是没有运气。这首洞庭词在他的诗词集里面最为杰出。”
许多宋词鉴赏词典都说，这首词通过描写广阔澄澈的湖光水色，表现了作者光明磊落、胸无点尘的高尚人格，抒发了豪爽坦荡的志士胸怀，表现出对宇宙奥秘和人生哲理的深深领悟，达到了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境界。全词将清奇壮美的景色与主体人格融为一体，宠辱皆忘，物我不分，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
这样极力夸赞，当然没有错。这首词确实写得飘逸之极，旷达之极，高洁得无可比拟。但如果仅仅看到这些，还不算真正读懂了张孝祥。
张孝祥是那种绝顶聪明的人。史书说他读书过目不忘，下笔顷刻数千言。他生得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自己作像赞调侃说：他总是用细眼观天下，用粗眼看凡夫俗子。他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那一年的科举状元。杨万里、范成大也都是这一榜的进士。
作为汤思退的门生，张孝祥最初与主和派的朝臣比较接近，被人看作主和派汤思退的党羽，仕途因此也比较顺利。做到权中书舍人（即代理中书舍人）的时候，才27岁。
宋代的中书舍人，官品为四品，被尊称为“阁老”，负责草拟皇帝的各类外制诏命，并且分工签押六部文件。范成大做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已经46岁；吕本中做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已经53岁；大名鼎鼎的苏轼，做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也已经40岁。可见张孝祥实在是年轻。太顺风顺水，容易纵容轻狂和自负，同时也容易刺激别人眼红。
果然，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御史中丞汪澈参了他一本，激烈弹劾他是奸佞之徒。宋高宗批准了这道弹劾，于是张孝祥被罢官撤职，领了个虚职，退居家乡。这次突然罢官，对状元郎张孝祥的打击很大。他有所触动，有了一定的反省和调整。年少轻狂、盛气凌人的一面，在这之后慢慢看不到了，与主和派汤思退的阵营关系，也慢慢疏远。
后来在主战派重臣张浚的推荐下，他受到孝宗皇帝重用，重新被任命为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代替翰林学士起草重要的朝廷文件。可惜没多久，张浚主导的北伐失败，主和派势力重新抬头。张浚失势，被罢官降职，张孝祥作为同党，也遭到弹劾罢官。
没过多久，乾道元年（1165），孝宗便启用他镇守静江府，也就是今天的桂林，同时兼任广西南路经略安抚使，成为朝廷的股肱帅臣。这时他只有34岁，是宋代最年轻的帅守之一。
可惜，这个巅峰体验仅仅持续了十一个月，他再次遭到弹劾。朝廷下诏罢去他广西安抚使兼静江府知府，六月上旬告别桂林同僚，越过严关，坐船北归。他沿湘江而下，过全州、永州、衡阳、潭州，途中遇到大风，耽误了一段时间。最后在中秋前夕到达洞庭湖，泊舟金沙滩，面对浩渺的湖水和灿烂的星空，顿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身心如洗，一切放下，写下了这首清气四溢的《念奴娇·过洞庭》。
他不是诗仙苏东坡，那么喜欢天外的清静，却又眷恋着人间的温暖。他从来没有想过飞升到琼楼玉宇中去，也从来没有说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那样的话。人间的烦恼纠缠着他，被人攻击的污名纠缠着他，大概从离开桂林，这一路都没有消停过。当他来到极其宁静的洞庭湖金沙滩，有那么一刻，一切烦恼突然消失。他忘记了自己状元的身份、大帅的身份、仕途失败者的身份，忘记了中书省、御史台，感到从未有过的快慰。仰望星空，把玩夜色，觉得苏轼的“侣鱼虾而友麋鹿”，太平凡，太没有气魄了，他要侣恒星而友明月，做昂首天外的大人先生。他要逍遥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汤谷，夕饮西海。他要披发飞鬓，含奇芝，嚼甘华，吸浮雾，餐霄霞，与道周始。
然而我们不能只读他的《念奴娇·过洞庭》，就断定说他飘然欲仙，满心尘外之想，断定他高洁澄澈得对人间浊世不屑一顾。张孝祥泊舟洞庭湖上的时候，先后写了好几首诗歌、曲子词、散文、骈赋，并非只有一首《念奴娇》。洞庭的金沙滩上有一座古庙，里面供奉着洞庭湖的波神，被民间封为忠洁侯的屈原。他前去参观，写了首诗，凭吊屈原的同时，抒发了自己勃郁不平的悲愤心情：
我识大夫公，自托腑肺亲。
独醒梗群昏，聚臭丑一薰。
沥血摧心肝，怀襄如不闻。
《念奴娇·过洞庭》还有一个姊妹篇《念奴娇·离思》：
星沙初下，望重湖、远水长云漠漠。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吴中何地，满怀俱是离索。
长记送我行时，绿波亭上，泣透青罗薄。樯燕低飞人去后，依旧湘城帘幕。不尽山川，无穷烟浪，辜负秦楼约。渔歌声断，为君双泪倾落。(《念奴娇·离思》)
这首词里面描写的地点金沙堆、重湖（洞庭湖和青草湖）、一叶扁舟、云水等，都与《念奴娇·过洞庭》里的自然地理吻合，应当是同时所作。但它所表达的，却是另一种情感。它的题目是“离思”，描写自己与家人的离别相思之情，笔触相当的缠绵酸楚，完全是人间凡人的悲凉之吟。
他还有一首《罢归》诗，讲述对家人父母的思念：“亲老难为住，恩深许放归。北行湘水阔，南望瘴烟微。兵卫收门戟，征尘上客衣。遥知六七月，喜气满庭闱。”
在这些作品中，流露出张孝祥内心交织着的多种不同的复杂情感，有超凡绝尘的渴望、家庭亲情的渴望、诅咒奸佞误国的冲动。
罢官回乡的第二年，也就是乾道三年（1167），他再次被朝廷启用，出知潭州，权荆湖南路提点刑狱公事。但张孝祥经历了前面的三次大起大落，内心已经充满了对官场的厌倦，他上书给朝廷拒辞任命，理由是父母年迈多病无法照顾奉养父母。朝廷没有批准，他最后还是到潭州赴任。上任刚半年，38岁的张孝祥再次上书朝廷，要求提前退休，回家乡侍奉父母，几个月后就死在了故乡。
三十多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提前致仕，这样对仕途升迁毫无兴趣，让我们怀疑是不是他健康出了问题。
查阅史书记载，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曾经患有狂惑病，也就是精神错乱。过洞庭写《念奴娇》的时候，他父亲发作狂惑病不能自理，所以他那么挂念父母家人，那么渴望回到故乡过平静的家庭生活。他自己的健康如何，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精神病的家族遗传，我们也不敢妄加猜测，但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出了问题。刚刚退休回家，不久就突然病死，太有预见性了。
家庭的变故，亲情的牵挂，健康的影响，与政治上的悲观情绪交织在一起，决定了张孝祥急流勇退的人生态度。所以他才那么渴望毫无烦恼的澄澈境界，他才那么渴望全身心沉浸在大自然中。
所以，这首词正是张孝祥对宁静、超脱、完美、清澈的人生境界求而不得的一种表白。他的生活正因为不完美，才那么需要表白，需要自证完美，赞叹完美。才华天分极高加上考取了状元，仕途一度过于顺利，年轻的张孝祥确实有盛气凌人之处，行迹也比较放纵不羁，因此屡屡遭到政敌的弹劾，经历了几度仕途挫折之后、才逐渐变得成熟大气，越来越稳重深沉。但同时也越来越消极谦退，对北伐抗金和主政一方完全失去了兴趣。《念奴娇·过洞庭》词正好处在这个变化过程之中。前面的那个张孝祥排徊于汤门和张门之间，人格心理还不太稳定；后面的那个张孝祥，是老熟稳重的湖南提刑，是一心隐退挂念着双亲的大帅。这首词就是后面那个张孝祥的自画像。
《重返宋词现场》馆藏信息
书名：《重返宋词现场》
作者：肖鹏 王兆鹏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2021年2月
页数：410
价格：59.00元
ISBN：978-7-5473-1742-6
索书号：I207.23/9077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太图自助图书馆；京东选书；网借书库（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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