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413期) ▏《觉醒》6-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四)
2023年09月20日 16:21:53编辑撰稿人
张瑞峰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四)
当陶姮二次进入家门时,父母已经回到了家里,都背靠一面墙肃立着。除了父母,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学校负责保卫工作的副校长,也是“革委会”成员。另一个是县教育局的什么人物,在开学典礼上,代表县教育局“革命委员会”到学校来讲过话的。
破家里虽然东西少得可怜,但还是被翻得乱七八糟。连枕头和被褥也被拆开了。她明白,那两个男人对她的家进行了彻底搜查。
十四岁的少女丝毫也没表现出忐忑不安的样子。一则那是她自幼便见惯了习惯了的事,二则她内心里已经树立了一种“正义信念”。起码她自己认为是正义的。
县教育局的干部上下打量着她问:“你就是陶姮吧?”
她默默点了一下头,默默站到了母亲身旁。但并不像父母一样垂着双臂低着头。相反,她将腰挺得格外直,昂着头,下巴微微翘起,睥睨着两个大男人。
副校长问:“陶姮,你干什么去了?”
她立即回答:“到河边去了。”
她想她不能说到山上去了,万一他们组织人搜山呢?五十多元钱的事,在如今是屁大点儿的事,在当年可是非常严重的一个事件。当年有些仅仅挪用了二十几元公款的人,那还被判了三五年不等的刑呢!何况那五十几元钱关系到九名学生的学费和书杂费。
副校长又问:“刚放学不久,拿着镰刀到河边去干什么?”
“想砍些柳条。”
她平平静静地回答。那一时刻,十四岁少女的应激反应被空前机智地调动了起来。如同阿庆嫂,刚回答了上句,下句便已成竹在胸了。句句回答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县教育局的干部迅速地接着问:“砍柳条干什么?”
他以为他问得那么迅速,如果她是在撒谎,定会被问得张口结舌。
十四岁的少女抬起一只手臂,指着被翻得见底的柳条箱说:“我家柳条箱被老鼠啃了那么多洞,我想用柳条把那些破窟窿补上。”
副校长接着问了两个字:“你会?”
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实践出真知。’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必将有个从不会到会的过程。我爸妈以前还不会干农活呢,他们现在不是渐渐地在干中学会了点儿吗?我已经十四岁了,对于我,不应该再把自己当小孩儿了。毛主席又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要从现在开始,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学会做种种我以前不会做的事。”
教育局的干部紧接着又问:“那为什么空手回来了?”
她说:“看到了一条蛇盘在柳树枝上,这么长,这么粗,吓得我不敢在河边了……”
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县教育局的干部一摆头,他们先后走了出去。
而陶姮,紧跟在他们后边去关门。她从门缝看见也听到了,县教育局的干部刚走两步站住,问副校长:“你怎么认为?”
副校长嗫嗫嚅嚅地说:“我觉得,不太可能是……陶姮想要昧了那笔……”
县教育局的干部说:“那还用说?当然不可能!我指的是,你对陶姮这名学生有什么看法?”
副校长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想必是不敢轻易发表看法。
县教育局的干部却说:“我认为,陶姮这一名女生,很是与众不同。才十四岁,你看她那种从容镇定的模样,比不怕事的大人还不怕事!‘文革’已经进行十年多了!政治斗争更激烈了!各条战线都更需要政治典型了!我看陶姮就是一个值得树立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要是连她都成了那样的典型,那就等于为‘文革’立了一大功!你们要尽快将陶姮树立成那样的典型!谁有什么异议,就说是县教育局的指示!”
县教育局那位干部的话,对于陶姮如同服下了一颗药效极快又极强的定心丸。她暗想:看来事情往下的发展对我更加有利了。
这十四岁的少女,从那一天开始善于审时度势了。
他们走后,母亲心有余悸地问她:“女儿,告诉妈实话,你究竟在学校闯了什么祸?”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妈,我发誓,我绝对没做任何招惹他们到家里来搜查的事。”
她竟能把话说得很令人安慰。
“那他们为什么来?”
“不是快过‘十一’了嘛,也许是按照要求,例行公事呗。”
她甚至发誓般地说:“爸,妈,你们都放心好了,我永远是爱你们的女儿。不管是谁,哪怕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休想从感情上把我和你们分开。”
父母对视一眼,随即一齐望着她,都吃惊他们十四岁的女儿口中,怎么一下子说出了大人话?而且说得不动声色。
正是从那一天起,十四岁的陶姮,与她的少女时期告别了,如同在思想上破瓜。
隔日,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了许久,老师才进入陶姮那个班的教室。但不是应该给他们上那一节语文课的陶老师,而是别的班的一位班主任,身后紧跟着副校长。
副校长宣布:陶老师已经没有资格再当一位老师了,从即日起,由别的班的那位班主任暂时代理这个班的班主任。
放学时,一辆从县里开来的警车停在校门口,垂头耷拉脑的陶老师,被两名公安人员押上了警车。
许多同学目睹了那一幕,陶姮也看见了。
据说,陶老师哀求在他被押上警车之前,不要给他戴手铐;两名公安人员没理他的哀求……
在一个案件涉及一笔去向不明的钱的情况之下,主要当事人如果承认是被自己丢失了,表示愿意从自己的工资里扣,那其实也就等于承认是被他贪污了。
当年,结果必定会是那样。
那五十多元钱并没从陶老师的工资里扣。他既已从一位老师变成了一个贪污犯,也就同时失去了当老师的那一份工资。五十多元钱,比他此前每月的工资还多二十元。五十多元钱,于是成了他家以后欠学校的债务。他家还有四口人:老母亲,是社员的妻子,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和才五岁的女儿……
那天夜里,陶姮咬住被角,无声地哭,泪水湿透了枕头……
几天后,代理班主任与她郑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严严肃肃地对她说,校“革命委员会”经开会研究,已内定她为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了,希望她以后在各方面都努力争取表现得突出一些,尤其在政治方面要有突出的表现。绝不可错过机会,辜负培养……
从此,她成为班级里乃至学校里一名很忙的学生了。
整个9月份,学校似乎不是学校了。三天两头地开批判大会,批林批孔、批宋江、批“幕后那个最大的走资派”、批“隐蔽在地下的翻案集团”……究竟批的是谁们,全校没有一名学生能说明白。陶姮也不明白。由于根本不明白,反而全没了半点儿有可能伤害到某个具体的、活在当世的人的心理障碍。写那类批判稿,她只当是在被迫练字;而登上台激昂慷慨地大声读那类批判稿,并且一次次带头振臂高呼口号时,她只当自己是在“开嗓子”而已。
确实的,她的嗓音变得响亮了。她渐渐习惯于将一篇批判稿大声读得惊神泣鬼了,有一定经验了,知道应该将哪些句子读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了。
那是人心躁动不安的日子。似乎一切革命歌曲都失去了 鼓舞的作用和影响,最后经常响彻校园的只是同一首歌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陶姮最听不得的夸奖话是——“有老师说你的才能将来一定会超过陶老师!”
每次听到同学转述那样的夸奖话,陶老师双手被手铐铐着,并且被推搡着经过校园的情形立刻像电影片断一般浮现在她眼前。那时她即使高兴着,也会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十四岁的这一个少女,内心里开始迷信因果报应。独自一人时,往往会想到“天谴”二字。
“天谴”二字每每使陶姮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
虽然,由于她差不多快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典型了,父母竟也沾光,有时候有点儿被当人看待了,但这也抵消不了她内心深处的那一种恐惧。
以前和她暗中要好的同学,因为她有点儿像是学校里的“红人”了,觉得他们的同情和保护对她有些多余了,一个又一个主动疏远她了。
这使她很伤心。也很无奈。
到了10月中旬,某日从省城开来一辆小汽车,将陶姮一家接走了。
直至那时,她才觉得,恐惧将离自己远了。但“天谴”二字,却似乎仍黏着她。
在省城,他们一家三口被临时安排在招待所里。每天都有人来看她的父母,那时她便躲出房间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父母一块儿从外面回来。
父母告诉她:“四人帮”粉碎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以后,一家人可以过正常生活了。”
她愣了片刻,小声问:“不必再回风雷村接受改造了?”
父亲说:“不必了。”
母亲说:“真的!”
十四岁的少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觉醒》馆藏信息
书名:《觉醒》
作者:梁晓声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9月
页数:236
价格:59.00元
ISBN:978-7-201-16123-5
索书号:I247.57/3364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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