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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76期) ▏《诗来见我》2-寄海内兄弟

2023年12月18日 09: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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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诗来见我》.png


寄海内兄弟

 

许多年前,我在甘肃平凉认识过一个开电器维修店的兄弟——小林。那时,我们常常对酒当歌,相谈甚欢。

然而,在我离开平凉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我便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个满脸都是笑的小林,跟着人去青海挖虫草,有天晚上,挖完了虫草,在去一个小镇子上歇脚的时候,从货车上掉下来,跌进了山崖下的深沟。直到好多天过去,等雪化了之后,他的遗体才被同去的人找到。

又过了几年,阴差阳错,我也去了青海,也是一个下雪天,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彻底坏掉,满车的人只好在车里等待着可能的救援。眼见大雪继续肆虐着将群山覆盖殆尽,我突然便想起了小林,莫名地觉得眼前周遭似乎不仅与我有关,也与小林有关。于是,我手忙脚乱地给当初告诉我小林死讯的人打去了电话,这才知道,我所困居之地,离小林丢掉性命的那条深沟果然只有几十里路而已。如此,我便带上了夹杂在行李中的一瓶酒,下了汽车,然后,面向深沟所在的方向,一滴滴洒下去。

尽管阴阳两隔,然而在这大雪与群山之下,小林那张满是笑的脸浮现在我眼前,我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当酒瓶里的酒所剩无几时,我突然想跟小林再次对饮,为了离他更近一些,我便顶着雪,面朝那夺去了他性命的深沟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仰头喝起了酒,喝完了,再将酒瓶递向大雪与群山,就像是递给了小林,端的是:他一杯,我一杯。

他一杯,我一杯——在陕西汉中,我也曾和陌路上认识又一天天亲切起来的兄弟如此痛饮:那时,我住在城郊的一家小旅馆里写剧本,因此才认识了终日坐在旅馆楼下等活路的泥瓦工马三斤。他跛着一条腿,活路实在难找。还有,马三斤实在太穷了,在我送给他一件自己的羽绒服之前,大冬天的,从早到晚,他穿着两件单衣,几乎无时无刻不被冻得全身上下打哆嗦:他有两个女儿,而妻子早就跑掉多年了,所以,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也仅仅只够让两个女儿穿上羽绒服。有时候,当我去找个小饭馆喝酒时,便总是叫上他,他当然不去,但也经不住我的一再劝说,终于还是去了。我们端起杯子,他一杯,我一杯,他总也不忘记对我说一句:“哪天等我有钱了,我请你喝好酒!”

并没有等来他请我喝好酒的那一天,我便离开了汉中。等我坐上长途汽车,汽车马上就要开了的时候,却看见马三斤踉跄着跑进了汽车站,只一眼便知道,他显然生病了:胡子拉碴,头发疯长,一整张脸都通红得骇人。等他跑到汽车边,虚弱地张开嘴巴,像是正要对我说话,汽车却开动了。隔着满溅着泥点的玻璃窗,我看见他刹那间便要落下泪来,而且,一脸的绝望,一脸不想再活下去的样子。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对他吼叫了一声,并对他举起了拳头,他先是被震慑和呆滞,继而,也像我一般下意识举起了拳头,等汽车开出去好远,待我最后回头,看见他仍然举着拳头,身体倒是越站越直。此刻,叫人怎不想起唐人陆龟蒙的诗呢?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三斤兄弟,你我还是先记住这首诗的要害吧,对,就是那一句“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自打与马三斤分别,这些年中,我们二人一直都不曾断了联系,有时候,他会给我打来近乎于沉默的电话,有时候,他又会给我发来文字漫长的短信,在短信的末尾,他总是会署名为:你的朋友,马三斤。

我知道,那些无端与变故,就像从来没有放过我一样,或在这里,或在那里,仍然好似蝮蛇一般在噬咬着他,好在是,他竟然真的并没有毒发攻心,而是终于将日子过好了起来。

去年夏天,等我再次来到汉中,再见到马三斤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的头发,悉数都白尽了,从前就走得慢的步子,现在则更加迟缓。我们一起并排向着他家所在的村子里走。走到半路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先是亏欠一般告诉我,尽管他老得不成样子,但女儿要结婚了,他的老,还是值得的;说完了,再担心地看着我,就像我被全世界亏待了,他问我:“你呢?你值得吗?”我沉默了一会,再请他放心,我想我活到今天也是值得的。听我这么说,他竟哽咽了,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这时候,一天中最后的夕光穿过山峰、田野和篱笆照耀着我们,而我们两个,站在篱笆边,看着青菜们像婴儿一样矗立在菜园的泥土中,终究说不出话来。

人活于世,当然少不了行来风波和去时迍邅,但是往往,你我众等,越是被那风波与迍邅纠缠不休之时,可能的救命稻草才越是到了显露真身的时刻。那救命稻草,也许是山河草木与放浪形骸,也许是飞沙走石与偃旗息鼓,也或许只是破空而来的一条手机短信。

过往这么多年,那些令我忍不住想要给他寄去自己所写文字的朋友和兄弟,我终究还是遇见了不少。就比如,在河北柏乡县遇到的经常写东西的大老张。自从与我定下交情,他便无一日不在帮我的大忙:我来此地,原本是为了改剧本,结果,没来几天,我便腰疾发作,整日躺在旅馆的床上再也下不了地,见我无法动弹又心急如焚,他便说,要不然他来帮我写,我当然难以置信,但也别无他法,只好每日里跟他一起,他坐着,我躺着,从早到晚边商量边写,几天下来,我竟然没有耽误工期,总算侥幸保住了自己的饭碗;天气寒凉,到了晚上,旅馆里冻得几同于一座冰窖,而我还要写剧本,他便将我容留到了他栖身的菜地里,常常是,塑料大棚之外冷风呼啸,棚内一小片被他隔离好的地界上,因为生了炉火,炉火又烧得旺,我的全身上下竟然都暖烘烘的。

可是,好景不长,终有一天,我正在拍戏的现场忙活,大老张带着一幅他自己写的毛笔字来找我,说他有了母亲的消息,第二天起,他便要远赴山东找母亲去了,也不知道等他回来时我还在不在,但是跟我相识一场,他高兴得很,所以,临别之际,写了几个字送给我,叫我千万不要嫌弃,虽然不成个样子,但留下来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我知道,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离开母亲,他活不下去;塑料大棚内的方寸地界里,母亲的照片到处都是,最大的一张被他高高地置放在一座破衣柜的顶上,然而,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亲已经走失好几年了,几年下来,除了种菜和代课,他没干别的,一直都在各个省的犄角旮旯里找母亲。

而现在,分别在即,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却对我说了不少话,唠唠叨叨地千叮咛万嘱咐……

必须承认,彼时之我,一边听大老张说话,前尘往事袭上心来,一边又任由着巨大的怆然之感在我的体内电流一般横冲直撞,我根本说不出话来,就只是愣怔着对他不断点头,再看着他走远,远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如梦初醒地打开了 他写给我的毛笔字:

 

    记得武陵相见日,六年往事堪惊。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铁马红旗寒日暮,使君犹寄边城。只愁飞诏下青冥。不应霜塞晚,横槊看诗成。

 

我当然知道大老张缘何要写下这幅字送给我,他不过是又一次重复了临别之际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写剧本,你还是想写书,但是人嘛,活下去总要吃饭,你还是得先把饭碗端紧端牢,要是你哪天写出来一本书了,别忘了,给我寄一本。

如大老张所愿,在跟他分别多年以后,我终究写出了书,而且还写出了不止一本,我当然给他寄去了书,但是却从未收到他的回信。

等我再回到当年的小镇子,再一回,梦游般置身在了当初的塑料大棚边,才知道大老张自从离开此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菜地,也早已易主。

我踉跄着,好几回都摔倒在刚刚落过雪的泥泞的田埂上,却还是忍不住趴在大棚边上看清了棚内的那一小片方寸之地:火炉还在,破衣柜还在,衣柜顶上大老张母亲的照片也还在。

我将自己带来的几本书和一幅我抄写了王维一首诗的毛笔字放进了棚内的方寸地界里——我就以此只当大老张还会回来,再以此当作一封报平安的信,这封信,我将它寄给大老张,也寄给小林和马三斤,更寄给这世上所有跟我擦肩、相亲乃至过命的兄弟们: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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