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477期) ▏《诗来见我》3-枕杜记
2023年12月19日 09:59:48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枕杜记
那一晚,微山湖上,我在一个剧组里拍夜戏,天快亮的时候,大风突起,霜寒露重,我便躲进了一大丛芦苇之中的船里,蜷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只鹧鸪的鸣叫将我惊醒,当我惺忪着打量天上的月亮和湖上的微波,再清晰地闻见芦苇根部被湖水浸泡之后发出的清苦气息,不自禁地,我便想起了杜甫,还有他的死。
——唐朝大历四年,这一整年,杜甫都行走在他的穷途末路上,为了在兵灾离乱中找见一处容身之所,他从洞庭湖起身,先到潭州,又抵衡州,再返潭州,终无所获,一整年却已倏忽而过。别无他法之后,他只好住进了江上的一艘小船,自此,他便再没有了上岸落脚之期:第二年春天,潭州大乱,他只好移舟前行,到了郴州的耒阳县境内,在一个叫作方田驿的地方,江水高涨,舟不能行,期间,耒阳令曾遣人送去食物,待水退去,耒阳令再遣人探看,但见江水茫茫,杜甫和他所乘之舟早已不知所踪。
在杜甫死去的两年之前,他曾经登上过岳阳楼,在那里,他写下过这样的句子: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还是承认了吧,在后半夜的微山湖上,这首诗,就好似 芦苇丛外的微波,沉默着,一寸寸涌向了我,我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未几又觉得惊骇:难道说,不在他处,不在他时,就在此刻的方寸之内,杜甫之诗已经展开了对我这一具仓皇肉身的见证?显然,我并未甘愿,我当然也知道,那几年,我浪迹于泾河渭河,鬼混在河南河北,终究未能写出一个字,一个过去的青年作家,已然变成了一桩笑话,所谓“亲朋无一字”,不过是朝云暮雨一般的寻常,可是,就算如此,杜甫的诗被我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事,还是令我五雷轰顶——要知道,过去好多年里,我一直都在躲避他的诗,那些诗,像是乌鸦,一群群,高悬在头顶,驱赶不去,哪怕不开口,你大概也知道,它们像巫师,正在对你进行持续的指认:年轻人,别逃了,现在,眼前,那些残垣断壁,那些踟蹰流散,就是你的命。
也许,我的命数,已经千真万确地被那些乌鸦般的句子钉死了?也许,我活该将诸多妄念弃之于旷野,日行新安道,夜宿石壕村,心甘情愿地和杜甫做同路人?
事实上,我无数次地想起过杜甫这个人——要是他突然从天而降,来到我的眼前,又当如何?是四川行状,“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还是秦州望月,“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又或是,仍在大历四年春,从岳阳至衡州,天地一舟,仅剩的亲朋是茫茫江水,所谓“百年歌自苦,难见有知音”?
实际上,我经常想起他,有一回,在黄河边的渡口上喝醉了之后,幻觉出现了,我看见了杜甫,他就挤在人堆里,登上了最后一班渡船,他似乎与我有过短暂的对视,但是倏忽便不见了,我没看清他,但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他。但见孤月当空,夜幕里尘沙四起,我的鼻子酸了一下,但是又生怕他招呼我,让我跟他同路,所以,我反倒撒腿就跑出了渡口,跑向了更深的夜幕。
在夜幕里奔跑的我全然不会想到,该来的终于要来,新绿总会遇见春天,枯木也会被火点燃,我和杜甫,终将有更多的相见。
那是在河北的一个小县城,为了一点可能的生计,我在此流离已久,这一天,正是北风呼啸的正午,我出了旅馆,到街面上去买一双鞋,在一家鞋店里,我正埋着头试鞋,突然听见一声猛喝,我惊诧地抬头,却发现店主的脸凑近了我的脸,我还继续着惊诧,那店主却自顾自大声喊叫,好在是,很快,我便认出了他:好多年前,在北京,我住在一条巷子里,他在巷子头上的一家快餐店帮工,由此相识,因为他说他也喜欢写东西,所以,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没想到,几年下来,我还是旧时行径,他却已经大变模样,开起了鞋店。
此地相见,当然是大欢喜,他竟立马关了店门,将我带回了家,和当初在北京一样,他买了猪头肉,又开了一瓶好酒,两个人就此喝了起来,正喝着,他的一双儿女回来了,站在我们的跟前,却不上前要吃要喝,就好像早已知道他们的父亲迎来了多年不见的故交。
我端起一盘猪头肉,走向了我的侄儿侄女,眼看着他们笑得越来越欢喜,我竟然流了一脸的泪水,当然,我知道我哭泣的缘由,那是因为诸佛示现般的故交、烈酒和舍利子一般的小儿女,还有,也因为一直在我身体里涌动的杜甫的诗: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还有一回,是在甘肃陇南,我跟着一个纪录片剧组,到一个村子里,去拍回家过年的城中务工青年。
那天早晨,我起得早,在村子里转悠,忽然听见一阵哭声,我循着哭声前去,恰好看见一个打工归来的年轻人站在自家的院落里放声号哭,我没说话,远远地看着他,终于看得真切了——他应该是刚刚到家,一眼见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全都穿的是破衣烂衫,脸上,手上,没穿袜子的脚上,全都是冻疮,终于无法自制,号哭着,将两个女儿抱在了怀里,良久之后,他如梦初醒,两只手抖抖索索地从行李里掏出新买的衣服,赶紧给女儿们换上了,那几件被换下的破衣烂衫,被他鼓足气力,就像扔掉灾害一样,远远地扔出去了好远,恰好落在我的脚下,我蹲下去,看着它们,却又再一回想起了杜甫的诗: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呜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至于我,当浓雾被阳光刺破,渐至消散,骤然间,我突然想要一本他的诗集,于是,片刻也未停留,我跑出村子,坐上了前往县城的客车。在县城里,我几乎跑遍了所有的书店,最后,在一所中学门口黑黢黢的租书店里,在一堆油腻的漫画书的中间,我找见了一本《杜诗选注》,因为少人问津,它竟然清清爽爽,最终,我买下了它,一路看回了村子里。
其实,那几天,因为天寒地冻,我一直发着高烧,尽管如此,在我借宿的人家里,还是借着微弱的灯光将那本《杜诗选注》看到了后半夜,那一字一词呵,有时候像雨,但我又恨不得立刻就被它打湿,有时候像药,不用煎熟,我也能将它们全都喝下,渐渐地,高烧开始剧烈地作用于身体,我疲惫难支,还是睡着了;在梦里,我又看见了杜甫,和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他挤在人堆里,仍在登上渡船,实际上,还是连个照面都没有打上,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就在人堆里。而后,渡船将远,我便给他背诵起了他自己写的诗: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
牛尽耕,蚕亦成。
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在背诵中,我突然醒了过来,茫然四顾,当然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渡船上的背影,那本《杜诗选注》却掉落在了床下。这时候,窗外下起了大雪,雪片涌入没有关得严实的窗子,反倒使我变得清醒,我看见,窗台上的一盆花,尽管已经被雪片覆盖,但是,花朵的颜色照旧还是影影绰绰地透露了出来;由此及远,柴火堆在黑暗里高耸,收割后的农田沉默无声,农田向前绵延,直至爬上了山坡,山岗上有一条连通村外世界的道路,道路的前方,是更多的旷野与村镇,是整个人间,而我,却终须安静地驻扎于此,驻扎在我的高烧里。
在入睡之前,我将窗台上的花抱到了床头柜上,再将那本《杜诗选注》压在了我的枕头底下,之后,我闭上眼睛,背起了诗,这句诗,既是我们拼命的根本,更是万物显形之后的最终答案,它无非是:“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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