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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78期) ▏《诗来见我》4-遣悲怀

2023年12月20日 16: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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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诗来见我》.png


遣悲怀

 

说及元稹之轻薄无行,世人早有定论。

一桩早已盖棺的定案是:年少时,在蒲州,元稹与双文姑娘欢好,留下艳诗数十,一进长安便口吐恶言,逢人便说那双文姑娘根本非人,实为妖孽,而后又百般抵赖,说他亲手写下的《莺莺传》绝不是自身遭遇的记叙,而是被他转述的同僚往事,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

进入四月,川西一带终日阴雨不停,清明节隔日即到,老周备了好酒,再带上笔墨纸砚,淋着雨来旅馆里和我消磨半日之后,才说了来意:要我给他写副对联。此地的规矩是,清明时节,但凡家里三年之内办过丧事的,门框上都要贴上白纸写的对联。

说起这老周,可算是命大,两年前,他在城里的一个市场进货的时候,头上的顶棚突然掉落,将他砸晕了,其后,他在医院里昏迷了三个月。他的妻子,自打他昏迷,就半步不离地在医院守着他,可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却因为心肌梗塞,已经去世半个月了。他妻子,自从跟着老周从老家云南来到川西,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等到好不容易孩子大了,房子也盖下了,人却没了。

如此,我便趁着酒意,给老周写下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重过阊门万事非;下联是:同来何事不同归。

老周不解何意,我便给他背起了宋人贺铸的词,《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酒意半天不肯消退,我便逐字开始给老周讲解起了这首诗,还没等我说两句,老周眼眶便红了,而我,酩酊之感却更加强烈,干脆跟他背起了更多的悼亡诗。首先便从潘安的句子开始:“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之后是苏东坡之《江城子》:“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再是纳兰性德之《金缕曲》:“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谁与相倚。”最后,便是那一组《遣悲怀》,其一其二背完,老周都还只是继续红着眼,等到第三首背完,哇的一声,老周大哭了起来——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旅馆外的雨一直在下,老周也一直在哭,哭完了,他也做了决定,那副对联,他要我重写,就写这两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他说,这两句写的不是别人,写的就是他:自从妻子死了之后,他就整夜地合不上眼,而他的妻子,跟诗里写的也一样,活着的时候,被穷吓怕了,眉头就没松开过。如此,我便从了他的命,重新执笔,给他写下了那两句诗。

写好了,老周收好对联,原本打算出门,却突然向我打听,元稹是个什么样的人。趁着酒意,我将其轻薄无行说了一遍,甚至说起了苏东坡对元稹白居易的定论,所谓“元轻白俗”。

他说:你说的这个叫元什么的,不管他是不是个东西,但他写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好东西。我受的苦,都被他写出来了,写出了受苦人的苦,就好比是菩萨们念的经。这世上人啊,你看,哪怕他不是个东西,再坏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点好,对吧?还有,我看,写出过这么好的东西的人,这世上总会有人惦着他的一点点好,对吧?

——你是对的,老周,自你走后,我站在窗子前,打量着窗外茫茫烟雨中的一切,心底里倒是变得亮堂了起来。那些远走的人,我只有以诗做薄奠,你们暂且收下。管你在人间是作了恶还是行了善,天地不仁,你们都受苦了。

再说一遍,老周,你是对的。即使元稹死后,其一生至交白居易也唯有将那白纸黑字当作元稹坟头的长明灯: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此诗作完,相隔未久,白居易长逝,时为唐武宗会昌六年,消息传来,举朝震悼,一时挽诗如云。

在悼念他的人中,痛切最深之人,是即将登上帝位的宣宗皇帝李忱。白居易死后八个月,宣宗皇帝仍还在作诗悼念他,其中有句:“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事实上,写悼亡诗的皇帝绝非唐宣宗一人,写诗无数的大清乾隆皇帝,写出的好诗实在不算多,但是,却有一首世所公认的好诗,那便是写给孝贤皇后的悼亡诗。这首诗最难得的,是王气与金粉气俱消,所谓的风流雄主,此时也不过只是丈夫和父亲,“只有叮咛思圣母,更教顾复惜诸儿”,“可知此别非常别,漫道无逢会有逢”,一字字浅白如溪,真正是诗之王谢堂前,帝王化作燕子,飞入了百姓人家。

在北京,我曾经有过一位兄长,待我甚厚。每一回,只要我到了北京,他总要叫上相熟的三五好友,在昆仑饭店吃寿司、生鱼片,大抵都是不醉不归。喝多了之后,在停车场里,总要大喊大叫,抑或厮打或搂搂抱抱。几年前,这位兄长死在了一场飞来横祸之中,自此,不管去了多少回北京,我都再没进过昆仑饭店。

几年光阴飞逝而过,这一天,有人临时约我去昆仑饭店 签一个影视改编合同。也是穷疯了,我想都没想,立即飞奔前往。合同签订后对方请我下楼吃饭,没料到,恰恰是我过去数次踏足过的那家餐厅。如此,整整一晚上,我都心猿意马,只好埋着头喝酒。对方不断问我何故如此寡言少语,当我几度想要张口,赵佶的那句诗便似乎从酒杯里、从生鱼片边上缭绕的雾气里直起了身来,攫住了我:“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后来,我找了个理由,中途离席,跑到停车场去抽烟。没想到的是,站在身边与我一同抽烟的,竟然是从前的故交。我们的兄长在世时,在喊叫、厮打和搂抱的人中间,他总是最热闹的一个。跟我一样,他也在这家餐厅里吃饭,也是吃到一半就再也坐不住了。此时相见,也唯有相顾无言,只好一边继续抽烟,一边对着高悬的明月发呆。

世上之诗虽说多如水中蜉蝣,但还是悼亡诗最见人心。旁人不说,单说王安石,人人都道是“拗相公”,殊不知,孤僻之人,往往用情至深,情至最深之处,孤僻便要再增长十分。二十六岁那年,王安石被朝廷任用为鄞县令。只不过,世人少知的是,在鄞县,王安石失去了他一岁两个月的女儿。这显然成了王安石在他的前半生之中所遭受的最深之痛。女儿下葬之日,他写下了墓志铭,没过多久,王安石奉调回京,此去山重水复,生父与亡女,断难再有相见之期,然而,凄凉的父亲,也只能够空对小小的坟茔和一轮明月留下只言片语:

 

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伤心人不独王安石一个。韩愈因表谏“迎佛骨”一事,激怒了君上,被贬作潮州刺史。在前往贬谪之地的路上,他在京城便已染病的十二岁女儿终于撒手西去。时在天寒地冻,人却举目无亲,催促其早早赶路的朝廷公文倒是按时来了。到了此时,人是孤家寡人,身是有罪之身,真可谓呼天不灵求地不应。最后,他也只有将女儿草草安葬,再继续赶往那荒蛮之地。

过了一年,宪宗暴亡,穆宗即位,从天高地远之处召回了韩愈。回京路上,再睹亡女墓,漫山遍野里找来几枚果子放在墓前之时,他几乎哭晕了过去。到头来,一介穷儒,招不来天兵,盖不了地庙,终只能题诗于驿梁之上: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话说从头。多年以后,恰巧也是在春雨潇潇的清明节之前,我又回到了川西小镇,却再也没有见到当初的老周。我听说,这些年,他一直想把日子过好,最终还是未能过好。最后,他关掉了超市,远走了他乡。

这一天,我淋着雨去了他的房子边,只见到房前屋后的荒草已经长到了半人多高,倒是我当初给他写下的《遣悲怀》里的句子,尽管早已模糊难辨,仔细看下来,仍然还能认出一个两个的字。突然,我想给老周再写一遍那两句诗,不管他在或不在。于是,半刻也不曾停留,我便朝着卖白纸的店铺狂奔而去了。

当我跑过一座满是映山红的坟头时,雨止住了,风起了,风吹得那些红彤彤的花全都像是在扑向我,又像是在跟我说话。我猜,那就是老周妻子的坟。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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