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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79期) ▏《诗来见我》5-救风尘

2023年12月21日 17: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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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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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风尘

 

此处说的风尘,是“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的风尘,也是“山中旧宅无人住,来往风尘共白头”的风尘,小到一己之困,大到兵祸天灾,只要你活着,便逃不过。这风尘,就是我们的活着和活着之苦,苦楚缠身,风尘历遍,我们便要赎救,除了倒头叩拜的神殿庙宇,总归要有真切可信的人,来到我们中间,又或者,从未打我们中间离开,却让我们笃信。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谁是那个跟我们一样受过苦,却从未离开我们,既亲切,又深远,让我们望之即生安定和信心的人呢?

说来说去,那救得了风尘的,唯有韦应物。此人未及领受风尘的旨意便已匆匆上路,历经八十一难,却从未抵达过西天净土,宦海里也浮游了一遍,既未沉溺自伤,也未喜不自禁,虽说素有“韦苏州”之称,却连回朝候选的路费都没有,只得长期寄居于无定寺中,所以,这是我们自己人。只有自己人才能救得了我们,只有自己人的诗,才能安慰得了我们:“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历朝皆有人上前应对。苏轼对曰:“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陆游对曰:“我有一瓢酒,与君今昔同。”就在几年前这两句被讹作为“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在微博上大热之后,竟引来了十万人续写。也是,所谓我即风尘,风尘即我,那救得了风尘的,肯定也如同天空里的闪电和菜地里的新芽,虽不日日相见,但他们一直高悬在我们的头顶,又或潜伏在我们的脚边,机缘一到,他们便会现出身来,与我们比邻而行,又或抱作一团。

 

一朝铸鼎降龙驭,小臣髯绝不得去。

今来萧瑟万井空,唯见苍山起烟雾。

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

弊裘羸马冻欲死,赖遇主人杯酒多。

 

——以上几句,出自韦应物的《温泉行》,遍布惊恐与号啕。其时,韦应物习诗未久,还未学会深藏不露,哭便是哭,怕便是怕,但也钉便是钉,铆便是铆。韦应物的骊山之行,仍在安史之乱如火如荼之时,少年锦袍,早就换作了褴褛粗布,粗布之上,遍布着灰尘和血迹,灰尘和血迹所掩藏的,不过一具惊魂未定的肉身。

真正是,欲救风尘,必先葬之于风尘。你道那韦应物是什么人?自大唐诞生,韦家便是高门望族,所谓“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他的曾祖父韦待价,曾与薛仁贵一起大败高句丽,武则天时期入朝,任文昌右相;和曾祖父一样,韦应物以门荫入仕,十五岁起即被选作玄宗近侍,彼时的不可一世之行状。

他当然不会想到,仅仅几年之后,安史之乱一起,他便要沦为丧家之犬,哪怕变乱暂时告歇,玄宗已逝,新主却也尽弃了旧臣,氏族便只好日渐跌落,就算厚着脸皮找到一两个故旧,多半也是入不了门近不了身。

韦应物在魂飞魄散里写下的这首《温泉行》,震动过多少后来人,也使多少人认清和原谅了那些不堪的时刻——第一回被无故羞辱?第一回家道中落?第一回被死亡吓破了胆子?这一切,韦应物全都经历过,而且,他携带着那些羞辱、沦落和惊吓,活了下来,折节读书,又在诗中接续着古道与正统,至此,飒飒风尘这才给我们送来了那个迟早要回来的人。

船山先生王夫之,论诗之时,其眼光何止是如火如炬?他独钟韦应物之五言,就算将韦应物与陶渊明并列,他也犹嫌不足,在韦应物的五言古诗之中,他最推重的,便是那首《幽居》: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按照船山先生的说法,这首诗,好就好在知耻,人这一世,何为知耻?它当然不是闻鸡起舞,也不仅仅是锦衣夜行,在我看来,所谓知耻,最切要的,便是对周边风尘以及风尘之苦的平静领受,既不为哀音所伤,也不为喜讯所妄,只是平静地领受。当这领受逐渐集聚和凝结,再如流水不腐,如磐石不惊,正统便诞生了,古道也在试炼中得到了接续。这古道与正统,乃是两个字:肯定。这恰恰是韦应物的高拔之处,在他眼里,风尘不问贵贱,肯定不分彼此。

韦应物一直是风尘的儿子,既然是儿子,报喜还是报忧,你自己便说了不算,若不如此,你便是那败家子,就算妻子去世,你也得在人前装作无事人一般,背地里,却是“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先说韦应物之妻元苹:韦应物在乱世里娶了元苹为妻,元苹来了,晨昏才变得正当,乱世被遮挡在了门外,乖戾之锋芒才开始渐渐地收拢,自弃的浮浪也化作了蓄势的波涛。而那元苹,自十六岁嫁给韦应物为妻,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最可怜时,一家子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三十六岁去世时,连她的葬礼,都是借了别人的房子来举办的,而此时,除了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唯一的儿子还不满周岁,也因为此,韦应物一生难以释怀,此后再未续娶不说,仅在妻丧后的一年之内,他便作有伤逝之诗十九首。

古今诗人里,笔下深情万端,行止里却又百般轻薄之人,只怕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这韦应物,却绝不在其中。让我们回到妻子刚刚去世的当初,作为孩子的父亲,其惨痛惊慌,远甚于安史之乱的少年时,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片刻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古今之诗里,言而有情者常见,言而有恨者也常见,最不常见的,便是那言而有信之人。想当初,在韦应物为元苹亲作亲书的墓志里,他写道:“百世之后,同归其穴,而先往之痛,玄泉一闭。”多少人说完这话就忘了,独独韦应物,从未将它当作结果,而是崭新的使命刚刚开始:拖家带口,就是同归其穴,育女哺儿,方为玄泉一闭;要想减消先往之痛,唯一的路途,不在九泉之下,而是携带着悲痛,继续辗转于风尘又搏命于风尘。

于我而言,他所写之一树一雁,全都近在眼前和身边。就譬如,大雨中的北京,我匆匆在小摊上买完煎饼果子,奔向对街的地铁站,抬头一看,对面恰巧是弟弟所住的小区,而弟弟此时却一个人远在比利时,如此,我便慢下了步子,韦应物写给弟弟的诗却不请自来:“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在河北小县城的街头,我竟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故人,不仅遇见了,他还将我迎进了自己的家门,割了猪头肉,也给我倒满了烧酒,岂非正是韦应物之“此日相逢思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吗?还有一回,我寓居在一座寺庙里,终日无所事事,忽有一天,黄昏时,僧众们突然开始集体唱诵经文,声震四野之后,飞鸟们纷至沓来,落在寺庙的檐瓦上,却毫不啁啾,就好像,它们也全都变作了经文的看守和侍卫,一如韦应物写给从弟和外甥的诗:“闲居寥落生高兴,无事风尘独不归。”

说了这么多,到底哪一首诗,才是那首能够救下一整座风尘世界的诗?我的答案,便是这首《滁州西涧》。有人说它历历如绘,分明一幅图画;有人说它执意从冷处着眼,独得一个静字;甚至有人说它以物寄讽,讽的是小人在上而君子在下。面对如此之论,清人沈德潜嗤之以鼻:“此辈难以言诗。”我虽没有沈德潜的意气,却也有自己的知解:这首诗,一如既往,写的是独处,这独处,见识过心如止水,也经得起暗涌突起,它就好似一口古井,当青蛙跃下,当秤砣堕入,它都似见而非见,似迎而非迎:你们只管来,我都接得住;这独处,遍历了风尘里的耻辱,却不将一事一物拖入自己身在的耻辱之中。

关于《滁州西涧》,我最深切的记忆,是在多年之前的一个陕北小村子里。为了一个电影项目,我提前半年去那里体验生活,但是,自此之后,我和我要完成的项目再也无人问津,期间有好多回,我都想一走了之,又因了各种机缘没有走成,其中的一回机缘,便是因为这首《滁州西涧》。

那一天,我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小村子,坐上了去县城的小客车,却听见同车的三两个小孩子在齐声背诵语文课本上的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下子,我便呆住了。

说来也怪,车窗外焦渴而荒凉的群山顿时消隐退场,我的心魂,却已破空而去,置身在了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的滁州西涧边,以至于,等我叫停小客车,重新踏上了回那小村子里去的山路,扑面的尘沙也仍然被我当作了带雨的春潮,那满目的潮气,叫人迷离,更叫人清醒,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反正我一直在说话——你说众生皆苦?我答你野渡无人,舟已自横;你说不见正果?我仍答你野渡无人,舟再自横。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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