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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81期) ▏《诗来见我》7-自与我周旋

2023年12月25日 16:2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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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诗来见我》.png


自与我周旋

某兄冬安。这段时间里,前后两次,我接到了你的电邮。第一次是在一个月之前,你在信里谈起了诗。恰恰那时候,我刚来到这边地小镇不久,几乎一落脚,我便开始忙于了生计,所以只是草草回复。紧接着,你又第二次写信来,而我一直不曾再回信给你。至今日,我在此地的工作已经结束,同来的伙伴们都走了,我回家的路最远,火车票也最难买,所以,这家小旅馆里,此刻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此,我便开始守着炉火和烈酒给你回信,心底里,实在欢喜得很。

在第二次的来信里,你直陈了自己的诸多疑难,就比如,这些年,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生趣与生机,全都遍寻不得,更有好多次,你干脆想将尘缘了断去遁入空门,所以,你尤其想要让我抄给你几首诗,那些诗人们自己写给自己的诗,好让你时常念及,只因为,你最大的苦恼与愤懑,就是往往看不清自己。而后,你又问我,我在上一封信里的回复——诗之于我,是镜子,是鞭子,是手里的武器——这几句,究竟是何意?那么,某兄,此刻,酒还未喝干,炉火也还猛烈,我就趁着这酒意与暖意来跟你说一说那些诗人们写给自己的诗。闲话少说,且先看这一首唐伯虎的《伯虎自赞》: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这几句大白话,近似于儿歌或民谣,却一直不缺少将其当作谜团破解之人。世人多说,“我”即是肉身,“你”便是魂魄,如此,当时的世上便有两个唐伯虎,一个唯有自知,一个唯有他知,这段话,便是自知者说给了他知者去听。而我,我却以为,那个“我”当然是唐伯虎自己,也是我们所有人,那个“你”,说的其实是世间万物。远了不说,只说前几天,我从县城回到镇子上,狂沙扑面,平日里烂熟于心的道路,全都变作了刹那间便会吞人性命的巨口,每一回,当我瑟缩着判定一个方向,走出去老半天才发现,我根本就走错了路,渐渐地,清晰的绝望之感便诞生了,我怀疑,我可能会冻死在毫不休歇的风沙之中。

然而,伴随着绝望,我也突然想起来,即使风沙将我深罩于内,但是我似乎也影影绰绰看见过西北方向的一道山梁,只要顺着那道山梁往下走,我总会回到镇子里去,于是,我便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待我重新睁开眼睛,果然,那道山梁一下子便被我模模糊糊看见了,紧接着,撒腿便朝着它狂奔而去了;只是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跑了一阵子,尘沙几乎在我的方寸之内组成了一堵沙墙,我只好再一回停下了步子,然而,这时候,几蓬乱草,突然从我的头顶上掠了过去,看着它们远走,我先是愣怔,而后又突有所悟,干脆不管不顾地追随着它们继续向前狂奔。某兄,你肯定不会相信,在近三个小时里,那几蓬乱草,像是铁打钢铸,一刻不曾分散,一路指引着我。

最后,在小镇子之外,那几蓬乱草终于解体,变作了一根一根,须臾间便被逐渐小下来的风沙席卷,彻底消失了踪影。然而,我知道,它们就是一面镜子,只因为,我的性命既附着于其上,又奔走在其内,一如在山梁和风沙苦路做成的镜子里,我们看见了自己,在那里,我们吞下了苦水,也喝到过苦水尽头的蜜糖,歌笑哀哭,丧乱流离,尽在其中,然而,恰恰如此,我们才得以捂住胸口告诉自己,性命还在,心魂也还在。

那么,何以说,那些诗也是我的鞭子?无非是,这些年,当我身陷在各种凄惶与荒废里,又或在旁顾左右与自暴自弃之时,它们都曾噼啪作响着横空而来,对准我,狠狠地抽打了下去。且不妨,让我们继续以那些诗人们写给自己的诗为例,将自己的左右为难检点一番——官职在身,岑参对自己说:“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只缘五斗米,辜负一钓竿。”欧阳修却对自己说:“官居处处如邮传,谁得三年作主人。”刘克庄自勉不休:“天若假余金石寿,所为讵肯止于斯。”陆游却是圆满自足:“堪笑此翁推不动,地炉无火画寒灰。”更有一生将尽之时,有人早已心惊胆战,有人偏偏又不闻不问,比如黄庭坚,这边厢,他才说完了“万事令人心骨寒,故人坟上土新干”,那边厢,他的老师苏轼却对着金山寺的画像 自题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白居易的那首《喜老自嘲》,我也录下几句送给你——

 

周易休开卦,陶琴不上弦。

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

铁马因疲退,铅刀以钝全。

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

 

“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这两句为例:这些年,我常常觉得,在这世上流离逃窜的,实际上有两个我,一个我在讨论会、项目推进会或拍摄现场里被骂得狗血喷头,另一个我却在戈壁滩、雪山下乃至家乡的桃花林里神游;然而,时间久了,两个我还是要聚首、撕扯乃至拔刀相向,往往是,一个要仰天出门,一个要自立门户,好不容易冰释了前嫌,两个我却搂抱在一起,你先灌我一口,我再敬你一杯,直至 阴阳不分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之后,又像两个被大部队远远甩掉的人,缠斗与周旋便重新开始了,往往是,你才骂我了一句,我便挥去了一拳,其中滋味,一如庄子在《齐物论》里说及的地籁之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直到最后,两个掉队的人干脆沆瀣了一气,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不管大部队越走越远。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白居易到底在说什么——是的,“自与我周旋”,是结局,不是历程;是苦水里开出的花,却根本不是家传的粮仓。要想“自与我周旋”,唯有“任从人弃掷”,如此,一个我和另一个我才能双双得以全存,我也才有了自己与自己周旋的可能。到了此时再去放眼打量,风还在,雪还在,可是路也在,我也在。你说,这一句“任从人弃掷”,岂止是抽打我的鞭子,它不简直就是我救下自己性命的武器吗?

说及救命的武器,许多出自普通名姓之手,在“吾丧我”的关口上,又或在“我丧吾”的泥淖里,它们却常常会像菩萨示现一般从天而降,被我当作了赖以护身的刀枪剑戟。困守在小旅馆里喝闷酒度日之时,刘曾璇的“得米如添新宝物,看书似遇故乡人”几能促人镇定;终日在生计里俯身埋头却又一无所获之时,我也似乎可以对自己说上一句朱颖的“记得渭南诗句好,书生饿死亦寻常”。

某兄,炉火已残,酒已喝干,长夜正在越来越深,有个好消息,我要跟你说,刚刚,旅馆的老板来敲门,说是明天一早,有一辆大货车将从本地出发,前往距此最近的城市,到了那里,我再想回家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旅馆老板又说,他见我一人留在此地实在可怜,所以,来找我之前,他已经跟货车司机说好了。听到旅馆老板的消息,我当然在惊喜里千谢万谢了他,却也骤然涌起了对他、对这旅馆和此地的不舍,而这不舍,我知道,又断断不能变作沉溺令我欲罢不能。

搜肠刮肚之后,我已经将我能记住的所有诗人们写给自己的诗都翻检了出来,那些诗人们,连同我,不过是在跟你说同一句话:如果我们不反抗,不拂袖而去,那么,我们就找不到亲手制造的生趣与生机,如果我们不能亲手制造它们,我们也将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只是,我们如何去制造又到哪里去制造这些生趣与生机呢?还有哪一首诗,能够让我在一觉醒来之后的长路上背给自己?某兄,如有神助一般,我竟然真的想起了一首诗,它甚至可以被视作所有关于生趣与生机的标准答案,也是巧了,它的名字,也叫作《自遣》,是唐朝的诗僧归仁和尚所作。那么,我就将它写在这里,送给你,也送给我,——


日日为诗苦,谁论春与秋。

一联如得意,万事总忘忧。

雨堕花临砌,风吹竹近楼。

不吟头也白,任白此生头。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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