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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82期) ▏《诗来见我》8-十万个秋天

2023年12月26日 1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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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王刚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王刚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茹


思维导图


《诗来见我》.png

十万个秋天

 

自从重来敦煌,我便无时不觉得,举目四望之处,甚至在我的体内,实际上有两个秋天——一个秋天,尘沙奔涌,战队疾驰,雁阵高旋,群马长嘶,天子新获了城池,僧人求得了真经,一切都堂堂正正,这堂堂正正来自苦行和隐忍,也来自腾跃、反扑和离弦之箭,所以,无论是一朵花、一滴露水,抑或一排马蹄印,全都包藏着节气和气节的双双威仪;另一个秋天,好似一场疾病,携带着造物的宣告:冬天要来了,“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像雷电暴雨,像秋意本身,压迫过来,绞缠过来,我们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好在疾病里领受箴言,又有口难辩,好在是,疾病会令我们的感官 变得异常清醒,亡灵的哭泣,剑戟的折断,经文的焚毁,一切微弱的行止和声音,都将被我们满怀着羞惭与追悔重新 看见和听见。

就像杜甫,这个总是活在秋天的诗人,秋天便是他的命运:

 

促织声微细,哀音何动人。

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整个秋天最为深重也最是无人问津的部分,就住在这只蟋蟀的鸣叫声里:在这里,一切皆为零余和弃物,因此才得以遭逢,蟋蟀在野外的草根底下叫不出声,所以来到了夜晚里的床榻之下,正是在此处,它才被久在异乡的远客听见,被孤寡的妇人听见,然而,我们又因何至此?当然是因为各自的孤苦,这孤苦,却是战乱流离的本来面目,所以,此刻里,战乱并不在场,但它却又深深地嵌入了墙隙砖缝和我们的身体之中;尽管如此,在“久客”与“放妻”的耳边,一只蟋蟀的叫声也大过了所有的弦管之声,只因为,它们除了天然与真切,它们还是一场证据:蟋蟀在叫,说明它还活着,我们听见了它在叫,说明我们也还活着。整个秋天,都回荡着这只蟋蟀的叫声,这叫声,回荡在草根,回荡在床下,回荡在旷野上,回荡在河流中……回荡在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耳边。

说起来,秋之别称可谓多矣,萧辰和西陆,素节与霜天,说的都是秋天,就像连日里我在敦煌踏足过的那些沙丘,看似混沌一体,深入打探后才知道,各处里都深藏着异相:有的高耸沉默,像是正在自证自悟的高僧;有的勉强牵连,形如水中浮桥,人一踩上去便要断裂;更有一些沙丘,身似浮萍,却也心意坚决,风吹过来,说走就走,立刻烟消云散,风吹过去,说留就留,倏忽间便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每逢我目睹了这样的变化,就总是忍不住去想:眼前所见,何止是一座沙漠,它其实是十万座沙漠积成了一座沙漠,就像我身处其中的这个秋天,在它的内部,实际上涌动着十万个秋天,如若不信,且去看古今写诗之人是如何顺从了它们——身在牢狱,骆宾王写下了“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有志难伸,刘辰翁写下了“听画角,悲凉又是霜天晓”;登高远眺,王安石禁不住心怀激荡,“萧辰忽扫纤翳尽,北岭初出青嵬嵬”;音容不在,李商隐也只能一声叹息,“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何止是顺从,那么多诗里,诗人们先似满山红叶,令秋天不证自明,再化作了地底的伏兵,一意掘进,一意命名,如此,时间到了,就像一座座被攻破的城池,十万个秋天顷刻之间便获得了自己崭新的名姓。仅以秋声论,多少人写之于诗,郑板桥看见过秋雨击打芭蕉,所谓“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李煜却从“帘帷飒飒秋声”里坐实了自己的命:“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初闻秋声,僵卧孤村的陆游竟生出了“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之兴,身在晚唐的御史中丞高蟾,却只觉得一切都来不及了:“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将那秋声诸句读下来,这才发现,每个人的体内都住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秋天,只是如此甚好:微弱秋声,竟使得整个秋天有荣有衰,有兴有亡,多像是一片正在涌动和扩大的铁打江山!自然地,这江山里既行走着凄惶的过客,也行走着满怀了底气的归人,在我看来,蒋捷的那一阕《声声慢》,虽遍诉秋声又被秋声所困,却仍是那手拎着行李和心意的归人——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敦煌,偶然初读这一阕《声声慢》,一读之下,既震惊,又相见恨晚:短短一阕,竟有秋声九种,雨声、风声和更声,铃声、角声和笳声,更有砧声、蛩声和雁声,声声交错,却未见丝毫嘈杂,一声将尽,一声即起,像谦谦君子,好说好商量,也像端庄的妇人,怀抱着不幸又忘却了不幸;蒋捷其人,身在宋末元初,是为乱世,一己之身里当然饱含着失国幽恨,这些自然都被他写到了,然而,他却听到了那些细微的、比江山鼎革更加久远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国破家亡,但它们,又必将穿透这国破家亡,一直绵延下去,所以,它们将永远古老,也永远年轻。

是的,无论何时,我们都能告慰自己的是,我们的活着,实际上是在跟那些比我们更加久远的事物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哪怕在十万个秋天的内部,除了黄巢所言“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之道路,除了刘过所言“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之道路,始终别存着另外一些道路,它们从兴亡的缝隙里长出来,从无路可走处的荒林废圃处长出来,每每几近于无,却偏偏一次次无中生有着继续向前伸展,只因为,这世上的老实人呵,总要有一条路走!

这些老实人,既未因秋天而狂妄,也不曾被秋天所埋葬,在秋天,与亲人分散,他们便说:“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想念弟弟了,他们便说:“两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大路朝天,我但走我的羊肠小道,城阙高耸,我也只依傍我的草棘桑麻,是的,我相信,和我脚下的道路一样,我的老实,虽说纤弱崎岖,羞于示人,但它终究是强忍了万千不忍,这强忍和执意,其实就是精进,就是从残垣断壁里伸出的一片芭蕉叶:

 

吟蛩鸣蜩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

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此一首小令,名叫《西塍废圃》,作此诗的周密,和蒋捷一样,都身在宋末元初的乱世之中,至少在此诗里,兴味确切,一种不为人知的振作之气也明白无疑,如果蒋捷的《声声慢》是疾病和谜面,这一首《西塍废圃》几可算作解药和谜底。

在《声声慢》面前,这首小令就像是一条从安静的湖水里突然跃出的鱼,出入之间,世上好歹多出了一阵声响;又像是一个髫龄小儿,误入了邻家的后花园,却自顾自地说话、嬉戏和等着花开,没想到,到了最后,那一朵两朵的花,终于忍不住开了出来。

就像我小时候,在家乡,许多个秋天刚刚开始的夜晚里,母亲总是带着我,连夜去给稻田里的稻子们浇水,每一回,当母亲给它们浇完水,那些苦于干旱的稻子就会突然战栗了起来,因为过于轻微,我便总怀疑这只是我的错觉,于是,我紧贴着它们,一看再看,最终还是确信,它们的战栗千真万确,它们最后的生长也千真万确,一想到秋收即将到来,到了那时,母亲再也不用像此刻里一般气喘吁吁,一股闪电般的感激,便在我的体内充盈了起来,因为这让人几乎匍匐的感激,我和稻子,和整个秋天,和即将到来的收成,全都合为了一体。

至此,所有的苦行和隐忍,总算等来了堂堂正正;至此,那十万个秋天,才终于凝固成了一个完整的秋天。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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