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485期) ▏《微尘》3-我的朋友周大明(下)
2023年12月29日 10:40:19编辑撰稿人
石兆楠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张瑞峰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瑞峰
思维导图
我的朋友周大明(下)
二〇〇六年春天,我辗转到了另外一个矿区,与大明联系渐稀。
新矿坑几乎处在一座山的山顶,信号不通,打电话要翻过杂树丛生的山巅,在山那边,可以接收到陕西移动断断续续的信号。道路不通,生活、生产资料需用骡子驮运。摩托车已经无用,我把它寄放在了大明家。
和周大明的再次相聚是该年秋天,不在别处,就在我工作的矿坑。
金矿石的分布结构有一个特点,即越接近地表的位置矿石品位越高,几千米深处的矿体少有高品位的。矿老板中间流行一句行话:“十个开矿的,九个砸锅的。”说的就是违背矿体分布规律的盲干结局。一开始,得到矿石很容易,品位也有保证;待到后期,钱多了心大了,倾家荡产打到深部,十有九个赔得一塌糊涂,立时宝马换成赤脚。
我正为之打工的老板很聪明,或者说运气很好,坑洞矿石很富,品位高到肉眼经常可以在矿体上发现明金颗粒。工人们练出了火眼金睛,把金粒砸下来,藏在帽子里带出去,用矿泉水瓶子偷偷带到山下换东西。一双袜子,一双水鞋,或者一顿酒肉。没有经验的工人,吐一口唾液在似是而非的矿体上,不变色的就是金粒,变了色的就是硫粒。这个方法十分有效。这个试金的方法后来被我带到了全国很多地方,屡试不爽。
矿石的运输成了最大的问题,用骡子一站一站转运下山去,高昂的费用几乎让矿石的价值化为乌有,又经常发生连牲口带矿石摔下山崖的事故。老板尝试了各种方案,最后,老板决定就地消化,上碾选设备。那时候,很多的坑口都这么干,不同的只是隐蔽手段。
不知怎么就找到了周大明,老板高薪聘请他做了选金负责人。大明问过我:“是不是你干的好事?”问得我一脸雾气,要怪也只能怪他在这个行业的名气传得太远,也更怪他太好面子。
爆破工负责在洞内选址,开辟安装设备的场地,其余工人全部放下原来的活路,往山上运输沉重的设备。机器被拆整为零,拆不开的碾盘用气焊分割成八瓣,安装时再焊接起来。大明全权负责起这项工作,家里的事交由妻子负责。他的一双可爱儿女正好开始上小学。
一天早上,天下起了雨,是突然的暴雨。按说这个季节还不是下暴雨的时候,但山高云乱,雨和雪都很少按规矩出牌。雨下得急,水就无处流,都渗进了洞子里。我进洞上班,看见大明用安全帽往塑料桶里舀水。即将安装设备的地方地势低洼,水都聚在了那儿。头顶上的小水流像布帘一样,这是岩石出现了破碎带,无法承受雨水的压力。他舀满了一桶又一桶,然后用一辆架子车推出洞口倒掉。他在大幅度弯腰时,背上的衣服会自动向背部卷起来,我发现他腰间一条红艳艳的带子,二寸宽窄,图案显然是手工绘制的。它崭新、鲜艳,有一行金线绣字:日日平安。我无法知道大明和爱人的情感生活,但我猜得出,他这次远行,夫妻俩一定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和挣扎。
交装,调试,各种化学药料齐备。一个月后,五脏俱全的小小选炼厂正式开工运转了。
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在选炼车间的后面,随着开掘的推进,与碾房渐行渐远。但是上下班途中必须经过这里。大明很少出洞,他昼夜守在这里。洞内大湿,他床下面二十四小时开着一只电炉子,驱潮和加热外面送进来的饭菜。我们有时聊上一阵,互相递一支烟,或一句话没有,交流一下眼神。我发现他经常咳嗽,脸色发白,猜想可能是烟抽大多了。
巨大的机器声震动得头顶的岩石不知啥时候就会落下一片来。场地空间狭窄,空气的味道十分糟糕,烧碱味、生石灰味、机油味、盐酸硝酸配制的“王水”的味道铺天盖地无所不在。中间一丝淡淡的、沁心的苦杏仁味道,飘忽、游荡,宛若烟雾在空气里缱绻。那是氰化物的味道。这些混合气味刺激得让人不敢久停。
偶尔停电的时候,或者材料跟不上的时候, 我就邀约大明翻过山头到那边打电话,给朋友,给家人,给见过和没见过面的人。从电话里,我们知道了有人走了,有人还在,有些人富了,有些人还在挣扎中,知道了不管人在不在,富了还是穷着,生活都在往前走。而它下一步走向哪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山下那遥远的灰蒙蒙的人烟集中地,就是陈耳镇,那里离我家乡不远了。我把我家的方向指给大明看,看得他唏嘘不已。我知道,这唏嘘里也有他自己命运的悲愁。矿石选炼的结果非常有效,老板三天两头下山卖金子,也三天两头给他加工资。大明也好久没有回家了。
时间如奔马,不停蹄地跑着,跑过春,又跑过冬。一切,都落在它的后面,只有突然的不幸,比它更快。
二〇〇八年八月,再见到大明时,他整个人已经不行了,这时他已离开了矿洞,重新经营起家里的碾房。他瘦得皮包骨头,身材显得又高又弯。长期的浸化冶炼提金,氰化物与汞的毒性浸入他的身体,像一棵再也拔不出来的芦苇,根须扎满塘底。这是大多数炼金人无可逃避的一天,只是没有料到它来得如此凶猛,来得这么有力。
过度的虚弱,让他走路已十分困难,呼吸受阻,脸色发紫。家里十几年的积蓄已经花光,两个孩子辍学在家,所有的生活重担压向了他的妻子。这个善良的女人有一股单纯的坚强。对于无数女人来说,坚强不过是一种掩饰,只有大明的妻子不是。
这期间,我辗转甘肃、青海、宁夏,以及新疆喀什的叶尔羌河源头,一事无成。不得已,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在一个叫大青沟的地方,再次找到了一份活儿。
此时,整个秦岭金矿发展形势早成明日黄花,有实力的老板们强强联手,开始了深部开采。坑口直接选择在村庄或公路边。高处的坑口十有八九枯竭停掉。
这个时候,大明家早已无矿加工,整个村子也难见转动的机器了。三台碾子的铁轮锈迹斑斑,碾池里的水一层红锈,像铺上了一片破旧不堪的红绸。浓重的药料味依旧在,苍蝇也很少光顾。
挨到十月,大明终于撒手走了。那天我从矿上下来,从床上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婴儿。我闻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苦杏仁的香味,淡淡的,刺鼻、沁心。在盖上棺盖之后依然不散,似乎是透过了厚厚的木板渗漏了出来。
家里已经请不起像样的乐队,那天,纸钱零落,喇叭声咽。
二〇一〇年冬天,我到了内蒙古包头固阳县某地,在一个现在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开凿竖井。据资料显示,地表下一百米处有金矿,并且储量丰富,足够十年开采。
一天,和矿工程部的老乡去县城购工程材料。北风浩荡,平野千里。我看见路过的某地遍地的浸堆,每个堆只能用万吨计。卡车拉着整桶的药剂来来往往,黄尘飞上高高的远空。
我们从车上下来,在一个浸堆旁观看。这么大规模的浸堆从来没有见过,它长宽都在百十米开外,一米多的厚度,像一个巨大的建筑遗址。已经配好药料的浸堆正在慢慢向置换箱流液,经过若干程序后,将收集出一坨坨黄澄澄的金子,一些浸堆正在下料、注水。
一个人从浸堆上走过来,远远喊了我一声,是大明的妻子!
我看见风吹起她火红的羽绒外套,仿佛一片火云,飘飘荡荡。近了,她似乎并没有老,稍稍微瘦,眼角那颗朱砂痣更显眼了,但头上已见白发。我闻到她身体里淡淡的苦杏仁香,像一股细柔的轻风,在粗粝的朔风里飘荡、逸散。那样不易捕捉,又分明无限浓烈。它与多年前大明身上的苦杏仁味纠缠、重合在一起,一直飘荡到八年后的绥阳郊外这个细雨霏霏的黄昏。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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