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489期)| 《微尘》7-一个人的炸药史(上)
2024年01月04日 16:06:22编辑撰稿人
石兆楠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张瑞峰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瑞峰
思维导图
一个人的炸药史(上)
——我的爆破史,约等于“炸药工业十年革命史”
我第一次真正接触炸药,或者说第一次接触真正的炸药时,不到十五岁。
那一年的夏秋特别长,长得像日子停住了,又仿佛所有的日子堵塞在一块儿,像公路上大堵车一样。当然,那时候还没有见过大公路,也没见过堵车景象,百里大堵车的壮观与焦灼,是几年后去西安翻越老秦岭时才领教到的。
庄稼长在地里,树木青在山上,夏正酷,秋尚早。乡里组织群众修通村公路。
那时候峡河这地方叫峡河乡,已经不叫峡河公社,变成峡河村是遥远的二十年后的事情。据说峡河乡第一条通村公路修筑于一九六三年,当时的情景不得而知。我第一眼看到的情形是,一条蜿蜒九曲的泥巴路,偶尔爬过一辆突突响的手扶拖拉机,司机手忙脚乱,脸被烟囱喷出的黑烟熏成了“包龙图”。“包龙图”很势利,只有长得漂亮的俏人儿或重要人物拦车求带时,才会停下来,仿佛那是一驾凤辇龙车。
由峡河乡的祖师庙到最顶头的双峰村,有二十五里,再往上,翻过高高西街岭,是河南卢氏县官坡乡地界。这二十五里路,说通也通,说不通也不通,峡河这地方山狭水猛,年年夏秋发大水,水跟公路有仇,公路总是占了水并不宽裕的道。冲了修,修了毁,你死我活的斗争。那时候,群众的主要业余生活就是修地、修路。
当时的乡长姓余,他是丹凤县城人,说一口丹凤县城官话,丹凤官话跟西安关中方言有些类似,但又不同,有些软,有些舌音。说官话的都是当地土著,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性子有些硬气,有些自信,不像峡河这里都是从南方搬来的离了祖宗的人,总直不起腰。
大会上,余乡长说:“这一回,一定要把路修好了,龙王爷要再毁,他得付出三根肋骨。”
炸药在那时还没有成为管控物资,可以使用和买卖。夏天时,大人们提着装了炸药的尿壶下到黑龙湾炸鱼,轰的一炮下来,能炸百十斤鲈鱼,倒霉的王八常常一并被抓获。
随便是随便,但并不是免费的。那时候,除了到供销社购买,大部分人会自制炸药。修房基,开山取石,移除碍事的路障,平整田坎儿,甚至劈开某棵大树,都要用炸药。制造起来也容易,像做一锅王米粥似的:铁锅下架起柴火,火光熊熊,锅里倒入硝铵、松树锯末、柴油、洗衣粉、硫黄……成分不一而足。翻炒、熔化、冷却,就成了。如果爆破力不够,再加入棉花燃尽后的纯灰,但这东西太金贵,当地并不产棉花,谁也舍不得把棉裤扒了烧成灰,就用一种构木的炭粉代替。构树也就比其他树种金贵得多。
就连几岁的孩子也会造土炸药包:火塘里取一块通红的炭火,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上面蒙一小片旧棉花,再盖一层细土,一锤砸下去,叭的一声,火花四溅,开裆裤又添一窝小窟隆,挨爹娘一顿好揍。
乡政府机构简单,人少,钱也少,没有财政所,也忘了有没有税务所,总之,穷。修路需要使用大量炸药,没办法,购买一半,自制一半。土方用自炒的炸药,石方用从供销社购买的炸药,有些软硬不吃的沙石方,就用二合一的掺和品。路修到后来,财力实在无力支撑,就全靠自制。一片破旧牛圈里架起三口大铁锅,整天铁铲叮当,烟气腾腾,呛的牛们站在半坡上,不敢回家。
我跟着生产队的大人们一起修路。路段分包到户,你家十米,他家八米。我们家人口多,任务重。男儿不吃十年闲饭,我将近十五岁,初中毕业了,个头儿长到近一米八,已是小伙子了。
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人参加这场“大会战”,只知道一下拉了十几里长,以生产队为单位,划分标段,起灶。生产队长既是施工员,又是指挥长。我们生产队运气不好,分到的路段全是石头。那地段,叫大石幢。
小时候,我曾无数次经过这里,两山夹一涧,壁立千仞,白天也阴森得吓人。外婆家住在离官坡不远的沟垴,她家人少,有吃的,我家没有,因此我每年都要去住一段时间,说白了,就是蹭吃的。很小的时候,父亲用担子挑着我们,一头是我,一头是弟弟或哥哥。后来长大些,由父亲带着或自己去。
涧中间,竖一块巨石,不偏不倚,立在中央,右边流水,左边行人,水不高兴了,常过来抢道,把人路变水路。其实也不是水霸道,那原本就是水的道。我看过邻居家的家谱,厚厚一本草纸黄卷,记录了他们的家史,也顺带记录了峡河的人烟流变。在二百年前,他们家逃难到峡河时,这里根本没有人烟,只有山和水。“涧深沟狭,河柳满抱,有千年古树曰银杏……”
这一次,乡指挥部下了死决心,一定要把这块石头拿掉。
这块石头存在了多少年,谁也说不清。远看像一枚方印,近看更像一枚方印,斑驳陆离的颜色,白一块,青一块,有一股巫气;向前倾着,像要往纸上戳章似的,戳完了,或还没有戳,正在判断字的方向。下面是一方深潭,绿汪汪的,丟一块石头下去,半天冒一串泡上来,泡久久不散,像谁发出的愤怒。
刘四喜是峡河最有名的铁匠,有名到什么程度?据说他打出的杀猪刀,捅年猪时从来都是一刀毙命,而且刀不沾血,出来时白生生的。铁匠的最高境界已无所谓器具的形,是钢火,吹棉立断,或斩铁不卷。这两样手艺,刘四喜全占了。
刘铁匠没想到,他半世英名,丟在了大石幢上。
刚开始,谁也没把这块石头当回事。队长从指挥部领来十斤炸药,倾堆在石头上,用湿土覆盖,做成一个土馒头,这叫堆炮,最常用也很有效的方法。引以雷管导火索,轰的一声响,大家兴奋地赶过来,一看,石头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大家说,石头这么大,药太少了。队长从指挥部领来了半袋炸药,足足五十斤。队长说,这回不少吧?大家说,不少了,山都能轰下一角了。如法炮制,又轰的一声,炮声传到了十里外,近处人家的檐瓦落下一溜儿,山雀们全都哑了声。石头还照样,丝毫无伤。
余乡长看了,很生气:“你们这些败家子,这是糟蹋炸药,这样用,谁也供不起!给石头钻上洞,填上炸药,不信还有炸不开的石头!”
大家背来钎、锤,一人掌钎,两人抡锤,左右开弓,叮叮当当。钎头在石面上弹跳,只留下一道道白印,像画上去的闲墨,就是无法凿进毫厘。一会儿崩了钎头,一会儿卷了钎口。大家骂骂咧咧,这他娘的啥铁匠,淬的他娘的啥火。
指挥部铁匠炉换上了刘四喜。
刘四喜锻打出的钎口乌蓝鸟蓝、阴森森的,像要往人肉里钻,看着瘆人。锤声叮当,钎口还是照旧,不是崩了豁,就是卷了舌。刘四喜急了一头汗,搁谁都急,一世英名呢!他拿出了十八般手艺,井水、盐水、湿泥、干泥,所有的淬火秘方都用遍了,结果还是一样。在铁匠炉与工地之间,钎杆们耍花枪似的轮换。
有个张老汉说,这石头吸了千年阴气、万年精华,是一块精石,可不是普通石头了,得用尿泼,先破了它的护体才行。于是有人担来两桶尿水,细细地泼了,结果除了招来无数苍蝇,一炮下来还是纹丝不动。
大伙儿无计,晚上就开会商量破解的办法。队长发话,谁能把这块石头破开了,公差任务就免了,回家想干啥干啥。会开到半夜,大伙儿都说,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硬的石头,软硬不吃,没有办法。到了最后,我的一位表叔说他倒是有个办法,只怕要花钱。队长催他快说,不怕花钱。表叔说,石头确实硬,炸药也不行。表叔打了半辈子猎,会秘制炸药。他造出的炸药,包在肉里,只要一丁点儿,能把毛狗的脑袋炸下来。所以他的炸药,谁也不敢往枪膛里装。
炸药制出来了,看着还是原先用过的那些炸药的样子,像一袋捂了的黄米面。
轰的一声,石头裂成了八瓣。
路打通的第二年,表叔死了。病死的,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大伙儿给他穿衣服时,发现他满身青一块紫一块,体无完肤。有人说,这是那些被炸药炸死的毛狗、狐狸、狼、野猪阴魂不散,把仇报了。这大概是一种过敏造成的,表叔死前吃了无数种药物。
表叔秘而不露的炸药秘方,到底使用了什么特殊的成分,再没人知道了,随着棺材入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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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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