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撰稿人

侯书琪

太原市图书馆党办馆员

播讲人

赵婧澜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6-云彩化为乌有

水，卷着浪，拍打着船舷。那是条老船了，真担心那些咬铆在一起的舷板突然就散架漂离。我挥了几下手，看到他整个人摇摇晃晃，像随时要沉入水中。他是个老渔民，自然是大浪见多了，但到底上了年纪，驾了一辈子的船，也有站不稳的一天到来了。我后来想，那是我的错觉，他的双脚牢牢地站在船舱里，像长在了一起。

他把背影丢给路过的人，没人知道在遥远的湖面，他看到的是未来还是过去。

他缓慢地说起他的“看见”。那天的云挤压得特别低，仿佛伸手可触，没过多久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渐明，他看到儿子昆山向雨中走去，身形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颗光斑，而妻子从光斑里走出来，腹部慢慢变大。他惊怔了一下，时光倒流，在这雨中，他又把过往的生活过了一遍。

我第一次找到他，是被安排采访他的救人事迹。我大致从他人的叙述中复原了那一场惊险的雨中救援。他从狂风恶浪中救起了十七条人命，儿子却殒了命。

风把满天的云卷过来了，大雨将至。那艘旅游快艇因为速度过快，在大风中来了个侧翻，游客全部落水。靠近快艇，他把昆山唤到船尾把住舵，自己跪在船头去抓救落水者。那些求救的手在水中浮沉，他抓住一只手，又用力襻住腰身往船上拖，昆山一会儿来扳大腿，一会儿去掌舵稳住摇晃的船。折腾了近一个小时，父子俩救起了十七个落水者。他筋疲力尽，汗透一身，昆山把他换下来。救最后一位落水者的时候，一个大浪打过来，船上人多，船身倾斜，昆山一脚踩偏掉进了水中，眨眼就不见了。他叫喊着昆山的名字，旋风大浪把他的声音搅成碎片。他和那些落水者所期待的身影，一直没有浮出来。救援船接走了落水游客,留下他继续寻找儿子。这时,暴雨终于降临了。他在雨中呼喊着，雨声消弭了他的呼喊。雨雾像迷障般遮蔽了他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一刻，他熟悉的水上世界坍塌了。

我陪着他坐了很久，看着夕阳落下，看着火红的圆球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都想放弃采访了。我不忍心再让他经历一次失子之痛。

他约我在租住居民区的一家私立幼儿园门口相见。他打着手机向我急匆匆走来，从步履神态上看不出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他是出了名的吃苦、霸蛮、节省，前些年挣下了渔民新村的一套集资房，南北通透，一百一十平方米，站在窗边就能看到隔着马路的湖。

有一天他一声不吭地把房子卖了，搬进了社区邻湖的一排旧平房，五十多平方米，简陋阴暗。最关键的是借房子时，社区主任就讲明了，何时喊拆迁就要搬走。他签了承诺书，却盼着别拆、不拆、慢点拆。儿子昆山不争气，辞工回来过完春节，没找到中意的工作，没事就到路边小店玩赌博游戏机，开始偷偷小玩，后来透支了信用卡，不知不觉刷了两万多，还不上钱，上了黑名单，银行告到法院催缴。传票到了他手上，逼问之后才知道是玩赌博机惹的祸，他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把兄妹俩寄读在岸上一个老师家，送钱送吃的就过来看一眼。孩子从小就跟他不亲近，看到他来了就躲开了，像是看着别人家的爸爸。儿子昆山成绩差，不是读书的料，挨到小学毕业就不肯继续上学了。找了个打工认识的湛江女人结婚成家，拖了几年生了孩子，丢在家里又外出打工了。女儿也不省心，好歹读了个自费的本地中专，婚姻一拖再拖，高不成低不就，最后找了个大十岁的外地男子结婚，也是没工作。

昆山的信用卡事件和外面的几个债主来家里进进出出,要面子的他唯唯诺诺,除了道歉就是咒骂不争气的儿子，恨不得自己钻个缝躲起来。他痛下狠手，把房子卖了，当时房价不高，十来万块钱，还掉家里欠的一点债务，儿女各分一半，从此再不相欠，各自安身立命。儿子的事刚解决好，这口胸中的怨气还没吐完，女儿女婿又闹腾起来。女婿在老家的妻儿找上门来，原来是一个没离婚的主儿，男人懦弱，灰溜溜地跟着走了，丢下一个笑话给街坊邻居。女儿羞恼之下，又踏上了南下工厂之旅。

他带着妻子开始了租房生活。那些日子他每天喝酒，喝完酒就去干活。要是再年轻些，他怕是要选一条水路再次出走。水上没有那么多糟心事缠绕，风吹雨打过后，天空像水一样干净透亮，心情也干净透亮。

“儿子死的时候眼泪都流光，流到湖里了。”他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张酱油色的脸，深深的皱纹互相折叠，表情动起来，就成了咧嘴微笑的一根根唇线。

那段懊悔的日子，他试图理解儿子的苦闷——孙子庆声的病，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没有经济来源，管不住贪玩的心性，夫妻间的龃龉，都可能是压在昆山心上的石头。父子之间这些年没有过一次掏心肺的交流，经常是冷战，如同陌路人，这也许才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吧。

他说，人是要服老的。老之已至，连天上的云彩看上去都苍老了，连水最深的地方都变得如此切近了。

我分明看到他心中那条痛彻之径，覆盖着悲伤、苦楚、离别的云朵、风浪和细雨。我决定放弃对他英雄之举的采写，只想陪着他安静地坐一会儿，从湖水和变幻的云彩中看到些人间秘密。

他从早到晚坐在湖边，有时驾船去昆山落水的地方待一待。船顺着水漂，他静静地看着远处，依然是看过许多年的茫茫一片，是无限拉长的静止。湖水停止了涌动起伏，好像有这湖水，就能将他满身的苦楚卸载、溶解，好像有这湖水，通向的是起死回生的至亲身边。昆山不在了,没过多久，媳妇声称外出打工，把孩子丢下，再也没有回来。他早就该猜到过这个结果，也好，他安慰自己也安慰妻子，有庆声留在身边，至少他们不是空巢老人。

有一次，下着雨，他看着湖面升起一朵云，像是风卷起的水，水变成了云。云跟着风在空中飘,夕阳西下，云影慢慢由大变小，如同一个人的衰老。雨落下并穿过它，像打湿了一件衣裳。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看到水变的云，再大的苦难都会化为乌有，生活重新开始。一笑泯悲愁。

“要回家啦!”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个时刻，让他回到现实之中，想起那个租借的随时要拆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女人。那个叫凤珍的女人这两年的风湿关节炎加重，拖着一条病腿，但从没有过半句埋怨。“你陪庆声长大，我陪你老去。”他耳畔响起她说的话，就会又一次躲起来涕泗流涟。她在等着他，庆声也在等着他，像湖水不会因为一次沉覆停止流动，像世间命运的差池总有一个归处，像生活中的至暗时刻终不会因为苦难、失去而阻滞黎明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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