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266期)▏馆员讲书《世间以深为海》7-艽野里
2023年02月27日 10:13:42编辑撰稿人
侯书琪
太原市图书馆党办馆员
播讲人
赵婧澜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7-艽野里
“这真是场荒谬的雨!”
人群中跌撞出一声喟叹。声音有些熟悉,当我扭头去找Q君时,他的背影在病区的走廊消失了。而他们,那些拥有相同表情的脸上,嘴并没张开。
山那边,我瞻望过好多次,却尚未去过。
Q君逮着我的目光,像是抓到我的心思,别了一下头,语气湿黏黏地说:“山那边,还是山。”
Q君站在窗户下,外面天光黯淡,雨声收小,他的脸侧面向上,眉头微皱,我在瞅见的那一刻看到了溢出来的忧郁和迷离。
我小心地与他打招呼:“看什么?”
他淡淡地说:“世间的裂痕。”
我一下没回过神来,又追问道:“什么?”
他这次回答的却是嘿嘿的笑,很生硬。他抬起夹在指缝间的烟猛抽一口,良久,从鼻孔里潇洒地吐出一个、两个、三个烟圈。烟圈扭动腰肢跑远,他的神色一变,笑的样子很开心,一点儿都不像是个有病的人。
Q君转身走了,他大方地走到19号病床旁,向后转,抬腿,侧身,硬邦邦地躺下来。我真是担心他闪了腰,他却大大咧咧,执意要我上前看望他的表演。过去他身材偏瘦,热天裸着上身喝酒时,肋骨根根清晰可触,而今他明显发福,并不是人到中年的败局。老张低声说:“常年吃药的结果,药里面有激素。”我问:“无激素的药有没有?”老张翕动翕动鼻子,在“有”或“没有”的答案里跳来跳去,颇费了些时间后摇了摇头。
听说Q君在表演,他的病友们呼啦之间一拥而至,把病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扫视一圈,像看到花果林里簇在一根根枝上的数个花苞。哈哈大笑者,木讷者,故作惊奇者,苦大仇深者……众生相琳琅,唯有Q君不动声色。每一具身体上浓重的汗味也悄然绽放,我缩了缩鼻子,赶紧往外吐纳。人群中没有人在意我的抽身离开,就像大家也没在意这场荒谬的雨是何时到来的。
老张像洞察我的心事,立即补充道:“你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是那种每时每刻都要搏斗的痛苦。”
观看的秩序是井然的。他们鸦雀无声,唯有眼神交流各自心声。我诧异于这种秩序,是老张这位精悍的院长训练出来的,还是那些有激素的药物使然。
“连死的勇气都有,一个人还需要跟这世界说什么呢?”
这是Q君跟我们喝酒时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我们年轻,他是能饮者,一喝多,就成了哲学家。我们喝了酒总有奇谈谬论,或唏嘘人间悲剧。
我们是从少年进入青年时代相识并缔结的深厚情谊,他虚长两岁,却给过我们很多书本世界之外的惊喜。Q君总是斗志昂扬的那一个,这是我所发现我们之间的差异。大概是考研路上的三番折戟,来自学校领导、同事和乡邻的冷嘲热讽,爱情的挫折、婚姻的无望、青春和世俗繁衍的重重矛盾,把他推向一个个酗酒之夜。即使是我们岁末年初凑拢来的难得相聚,喧闹之中,他却成了最孤单最容易醉倒的一个。
Q君终于在谶言里出事了,他先在办公室里朝左腕上割了一刀,送作业的科代表发现后吓得啊哇呜呀地大叫。几个月后,他又拿同一把削铅笔的刀片在教室里朝左腕割了第二刀、第三刀,他成了某种建立起来的秩序的破坏者,人人都在背后议论“荒谬”的他。这荒谬在他的呼唤与世界的不合理的沉默的对抗中产生,一堵墙垒得越来越高。
Q君有自杀倾向并付诸实施的那年冬天,我闻之惊骇不已,立即决定,动身去镇上学校的旧宿舍找到他,然后我们乘坐一条小木船,去河洲上的一片荒凉的杉树林散步。杉树林是他那一段日子最热爱的地方。冬天的水杉,光秃秃地抵挡着河面吹来的风,那些掉落的叶子,浅栗色,厚厚地铺在地上,踩在上面软软的,有如身陷泥淖。在这片艽野般的地方,四面空荡,八方来风,冰凉地擦着裸露在外的肌肤。
“你一定是想比别人更多地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你很费解我的这些不可思议是从何而来?”
“我几次胆怯赴死,却还羞耻地活着。”
“那些活下去的理由,也是死去的理由。”
他就用“活着与死去,都是同一个理由”的哲学回答,拂扫我心头的疑惑,却又让我视野模糊。后来这句话多次影响到我对生活意义的思考。地球、月亮、太阳,哪一个围绕着哪一个,怎么转,转多久,从根本上都是无关紧要的。陷入潦倒之境的伽利略,不也曾轻易地放弃他那些坚持的重要的科学真理?
杉树林有一段很狭长的路,他走在前面,我在后面,我们在纵横之间走了很多个回合,也仿佛是走了无数个昼夜。他问我:“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你不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吗?”我迟疑了一下,他就走远了。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无所依托的流放者,那一刻,我相信,一个人与自己的生活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压倒一切苦难甚至死亡的东西。我很想帮他,但我又无奈地想,这世上终究是谁也帮不上谁。
蓝条纹男子从身边走过时,老张一把牵过他的手,跟我耳语他父亲也是个精神病人。
荣伢崽清晰的思路让我感到惊讶。过去的事情他讲述得很准确,时间、地点、事由,没法叫人相信这是个患有狂躁症的人。
荣伢崽的父亲的伤心往事是老张后来讲述给我听的。“文革”期间,老荣有着美好的向往。学习优异的他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先是被村支书剥夺了读大学的机会,后来连学校代课的机会也被“剥夺”了。后来,支书的一只眼睛被老荣弄瞎,而老荣发疯了。发疯了的老荣还是追踪着支书,支书惶恐不安,双方几次发生摩擦和打斗,搅得村里鸡犬不宁。无奈之下,乡里每年象征性地出点钱,把老荣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绞尽脑汁地逃跑,终于一次成功逃脱后,却在回家的半路上给车撞死了。听到这个结局,我很吃惊,一个家庭,父子患上相同的精神疾病,父亲成为一面镜子,难以言喻地照着儿子的人生前程。老荣死后,荣伢崽的病才浮上水面。
谈话结束,荣伢崽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借火点燃,挥手告别。身后的不锈钢门“咔嗒”关上。这声音仿佛把这个现实的世界隔断成两半,Q君、荣伢崽们跨进这张门,回到他们的世界,与无数活在我们中间的人不同,他们向回不去的世界闩上门,紧闭不出。我不知道,夜色升起的时刻,那些时光哑默的晚上,每张床是否都会与他们说话,每面墙是否都可以打开一扇门。
Q君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说:“这真是场荒谬的雨!”
我望着窗外的雨,雨幕遮挡了远处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灰蒙蒙,转头看见走远的Q君的背影,就像我们过去的某次相聚后的告别。
其实我们都是世间再普通不过的游走者,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他的悲剧,我们的悲剧,悲剧人物的忧伤种种,都是荒谬这位主角的重复演出吗?
那些待在角落里的人,是不是被侮辱和欺凌的冒失者?是不是最无力的遗弃者?我反复给自己提出这个模糊又具体的问题,却从没获得任何声音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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