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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288期)▏馆员讲书《望江南》2

2023年03月29日 15:4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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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程丽娜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望江南》思维导图.png


2

 

细雨凄凉的冬日,阴冷的杭州,五云山顶的银杏树下,杭嘉和抱着一盆春兰,目视着陈布雷的棺椁从铁绿的茶蓬中沉浮掠过,直往九溪萝卜山新圹缥缈而去。此时乃1948年12月10日上午。

冬瓜白的天空哭丧着脸,溪流啜泣,山风呜咽,衬托着九溪十八涧的送葬人。

杭嘉和经历了半生沧桑,此时越觉老杜之诗最切眼前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眼见最后给陈布雷送葬的人也就那么几十个,杭嘉和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豪华中的凄凉,这已然是凄凉中的凄凉了。说陈布雷是受惊而死,也不为过吧,难道陈布雷之死不是因为自己被这徒劳的一生彻底惊绝了吗?

1948年11月,国共淮海战役打响。当此紧要关头,跟随蒋介石长达二十年的“文胆”、时任代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的陈布雷,于13日夜在南京家中卧室悄然自杀身亡。

20世纪30年代,陈布雷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时,曾与家人荡舟湖上品茗,遥见南山,一时感慨,希望百年之后能葬于西湖山水间。家人感其心愿,便在这湖山之间寻访生圹之地,不承想陈家人看中的,恰是忘忧茶庄在九溪徐村萝卜山的一小片茶园。

只是杭嘉和生来厌倦与政客交往,何况此人又是蒋某人的“文胆”,不沾为妙,这事儿就被他借故婉转回绝了。不承想数年之后一个春天的早上,这“文胆”经过涌金门,竟然就顺路径直到忘忧茶楼品茶来了。

嘉和至今还能够清楚记得他的样子,深灰色的礼帽,一身竹布长衫,面容清瘦,身材适中,目光时而炯然时而黯淡,虽面有倦意却神色凛然,一看就是个熬夜的书生、多虑的谋士、不凡的高人。

嘉和把他引至一个能看见湖光山色的窗口。从神色看,嘉和的安排让他很落胃,他眯着眼眺望窗外,吟出一句诗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位置好啊!”

“此时的天光,别的位置只能看到山色空蒙,看不到水光潋滟,就这个位置能。”

那人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嘉和一眼。嘉和问他想喝点什么,他说只想喝点龙井。嘉和便让伙计上了“软新”,还特地用了旧时民间的青花碗,用来盛饭的那一款。

那人说:“这个有点意思。”

嘉和回:“龙井喝个名气,碗大口宽,好看。先生一人来,想必心和眼都要清净一会儿,茶博士总在眼前晃,您会心烦的,务必找个大点的碗,让您笃坦享用。”接着便亲自上手,将虎跑新水煮开了,烫盏,沏茶,先沿着碗壁细细冲了茶脚,扁蕊新芽便绽开了。

那人闻了,一股新鲜豆奶香扑鼻而来。他深思片刻,微微点头说:“新火试新茶,名副其实。”

嘉和知他是个真懂龙井的,心里便踏实了不少。

那人与嘉和聊了很多茶的知识,两人不仅相谈甚欢,而且令嘉和受益匪浅。嘉和不想扰他清净,适可而止地退下了。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这茶客要走。嘉和早就嘱咐了伙计不收茶资,那人却走过来,等着正在打算盘的嘉和。

直到嘉和收了算盘,那人方说:“这位先生,要早五年,我就把你带走了,你是个人才啊。”

嘉和回答:“那我可要感谢您五年后才来,先生您就不用带我走了。”

他就掏出了钱来:“怎么能不收茶资呢,杭先生这样做,我以后还敢不敢来?”

“先生来这一次就得花多少时间,以后能不能有缘分真不好说。况且今日好比上了一课,我交的学费当了茶资,按说还得倒找钱给您呢。”

那人再次打量着嘉和,感慨道:“内忧外患,杭先生还能活得这么稳当,不容易啊,但愿后会有期。”

嘉和回道:“稳当不好说,可当今时世,还有什么比在西湖边喝茶更好的呢?”

那人都要下楼了,听了此话竟然又回过头来,默默地打量嘉和一番,问:“先生可知道我前两年在哪里奔忙啊?”

嘉和顺口就说:“在产茶的地方。”

就仿佛面对陌生人反而可以说心里话一样,那人说:“我在川、滇、黔跑了一年,可不是收茶哦。剿匪,剿了一年匪,总算是要抗倭了。今日喝茶喝得好,你的话也好。下次来杭州还找您喝茶啊,我叫陈训恩,宁波慈溪人。”

嘉和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布雷,鞠了一躬说:“布雷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包涵包涵。”嘉和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认出他来,否则会尴尬的。原来,蒋介石身边也有陈布雷这样的人。

陈布雷却说:“还有什么比在西湖边喝茶更好的呢?这话真的好。我记住您了。”

嘉和也记住了陈布雷,但为了避免让别人觉得自己太势利,几个月后,嘉和才与陈家人联系,用很得体的价格把这块地卖给了陈家,陈家人传话说替布雷先生谢谢他,还说布雷先生本人开始并不知道茶园是他家的。陈布雷是冲着忘忧茶楼的茶来的,不是冲着茶园来的,这对嘉和而言非常重要。

陈布雷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茶楼,嘉和也从未主动打听过他的事情。十多年过去了,连年战事催毁了多少前尘旧影,连湖边的忘忧茶楼都被一把火烧了。直到今年11月15号,他在报纸上看到陈布雷先生“以身殉国”的消息,才知道这个一直跟着蒋家王朝的高人终于累了,想在西湖边茶园里安息了。

没几天,陈夫人就派人来洽谈坟地之事,并想让他们杭家做陈家的“坟亲”,也就是守墓人,这着实让嘉和有一些为难。

嘉和担心,“坟亲”这件事情会被人拿来沸沸扬扬地做文章,使忘忧茶庄数年来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的事茶生涯再受摧残。国民党大势已去,偏偏这种时候你去当国民党智囊文胆的守墓人,你想跟这个垂死的政府同死落棺材吗?话虽那么说,但嘉和还是想替陈布雷先生扫墓,悄悄地做一些没有人关注的细节小事。等到那落土为安、众声喑哑的时刻吧,他想——如果那时候他能够在五云山找到一株春兰绿云,如果他能够坦荡地把兰花献祭在陈布雷先生的坟前,那才是他杭嘉和为陈布雷先生奉上心香一瓣之际。

五云山自古即是登高览胜的好去处,重峦叠嶂间,钱塘江如一条玉带在山前飘过,江上帆樯小若凫鸥,出没于烟波之间。如此情境,令人胸襟豁朗,眼界顿开。杭嘉和常来此处,一为山中有杭家茶园,二为登高望远,疏散胸中郁结。

他的父亲杭天醉年轻时是艺术家,顺带卖茶,对兰花特别痴迷。杭嘉和至今仍记得父亲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兰花以香独步天下,其幽居山间,遗世而独立,知音者方能闻其天地间至香。最极致的花就是只闻其香。人也一样,最极致的人就是只闻其声,最高级的做人就是大象无形地做人。大象无形的人就是王。”这番话,杭嘉和真是到此时此刻才悟明白啊。

家中有一本《兰蕙同心录》,其中有一段专门记“绿云”:“绿云,产杭州五云山后大清里……此花极难养,新草发时,老叶先损,故斯种仅为杭有也。”

绿云的声名,流布坊间,人称“春兰皇后”。绿云的掌故,父亲给嘉和讲过不少,虽说嘉和都一句一句听进去了,但嘉和与父亲不一样,他虽有兰蕙心,却为事茶人。父亲口中只闻其香的兰花,到嘉和眼里就成了经世致用的兰花。

正因这“王者香”,嘉和动了在陈布雷先生坟前敬献一丛“绿云”的念头。可这地道的“绿云”数量稀少,实难寻觅。

此刻的嘉和,就这样抱着一盆他连日来在山中事茶寻芳后反复选择的兰花,站在掉光了叶子的大银杏树下。凭直觉,他相信会有人来找他的,会有人与他一起凭吊布雷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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