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299期)▏馆员讲书《望江南》13
2023年04月13日 16:17:43编辑撰稿人
程丽娜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13
林忘忧在庙后面的梅花灶前认真地看大舅炒茶。小撮着伯在往五个灶口围成一圈的灶心塞柴火。叶子舅妈和盼儿姐姐用毛巾包好头发,双臂套上袖套,身上扎着围裙,就开始 一捆捆地背柴。忘忧只能透过墨镜看着她们。
他在山乡里,见惯了那些荆钗布衣的女人,但什么时候开始,杭家的女人们也这样披挂上阵了?当她们这样劳作的时候,脸上却并没有不堪重负的苦相,仿佛她们生来就会干这些活一样。但是所有的一切附在她们身上时,都多了一份优美。忘忧无法说清这是因为他爱她们,所以她们在任何状态下都美;还是因为她们本来就是美的,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美。
杭嘉和仿佛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开始炒茶。鲜叶捧入锅中,灶火跳动,他双手插入锅中,然后捞起那一群“绿云”,撒下去,捞起来,撒下去,捞起来,撒下去,捞起来……略等片刻,香气溢出,真是无可比拟的喷喷香!热乎乎的,带着草气和涩味,像山雾般扑面而来,又瞬间散去。
茶气弥漫开来,忘忧看到一个男人,麻布短衫玄色长裤,他的左手扶在锅边,如佐将扶助着冲锋陷阵的右手大帅,右手一会儿把茶叶抛上去又落入锅中,一会儿抖动着茶叶一片片地掉下,有时左手按在右手上使劲摩擦,有时右手指弯曲成一个耙子从茶叶中耙过,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魔幻手势啊!有条不紊中的眼花缭乱,漫不经心中的一丝不苟,如履薄冰中的熟能生巧。
“为什么要把茶叶这样抛上去呢,大舅?”
“茶叶变松,水分散掉,控制温度,用处多着呢。这里每一个动作都有讲究的。‘压’,把鲜叶压扁平,扁平挺直才叫龙井茶。‘抖’,非常难的动作,把茶叶形状抖出来,让叶和心包在一起,把香味锁进茶心,那叫漂亮。看看这个啊,这个叫‘搭’,”忘忧看到大舅的左手,捞起满满的茶叶,右手在满手的茶叶上轻轻一按一抹。“看到了吧,这一搭,茶叶的颜面、温度、水分,煞煞清爽,下一把如何炒制,心里就有数了。”
青锅结束了,在等待的一个钟头的回潮中,忘忧终于激动地坦露心迹:“大舅你教我吧,我不怕烫。我们天荒坪有两株白茶,泡出来味道特别鲜,我要学会了,就照这个样子炒,肯定能炒出好茶来的。”
“哪里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切都要看你手里的茶叶质量来定手法。每一捧鲜叶的水分含量、新鲜程度、大小都不同,经验老到的茶农会根据鲜叶的情况决定采用哪种手势。同样是压,高档茶叶只要压扁就行,中档茶叶就要压得扁而紧,低档茶叶则要压紧,手法和力度都不同。就像年纪大了,筋骨老了,能压紧就好。你看,同一种龙井茶都有不同的炒法,何况另外一种茶呢?
“比如青锅,主要靠‘捺、搨、抖、搭’四个动作循环进行;辉锅呢,要分‘前半锅’与‘后半锅’,前半锅可看作是青锅的继续,通常称为‘搭手炒’,后半锅是由‘抓、压、磨’三个具体动作结合进行,称‘抓手炒’。开始辉锅吧。”
忘忧半懂不懂地蹲在梅花灶前,看着一家人手脚不停地围着嘉和转,只有嘉和一人稳如泰山,忘忧羡慕至极。他想,我要做一个懂茶的人。
炒这一锅茶,足足花了半天时间。直到最后辉锅结束时,杭嘉和跟大家打招呼:“都别说话啊,我想好好听听铃铛声,都整整一年没听到了。”说着,他拎起那只铜钟,轻轻地摇了一下,铃声就悠然响了起来,余音袅袅,最后变成了嗡嗡嗡的蜜蜂飞舞一般的声音。
“好听吧?”嘉和问各位。
“年年听嘛,听熟了,还是好的。”小撮着说。
“忘忧,看出来了吧,这是从庙门口挖出来的,是铜钟。外公手里传下来的。”嘉和说。
“噢,那是个老古董了吧?”忘忧问。
“有人说是宋代,有人说是明清的,无所谓,我们又不卖。”嘉和突然问忘忧,“泡一杯头茶喝,好吗?”
“你们喝吗?”忘忧问大家。
叶子摇头:“头茶有点火气,放几天更好喝。”
“放几天我也不喝的。”忘忧说。
“为什么?”小撮着一边熄着火一边说,“我们想喝的人喝不上,请你喝你还不喝……”
忘忧不知道如何告诉大家,他害怕进入一切最好的东西,他愿意靠近它们,观赏它们,可是他不愿意进入它们,他经不起一点点的失望。他要把龙井茶的极品之感永远留在想象中,只有在想象中,它们才是永恒的。
涌金门外那些半新不旧的民房和墙门,如今是一点也看不出忘忧茶楼的痕迹了。当年,就是在这里,杭嘉和因为不愿意和日本人下棋,把自己的小手指头斩掉,把整幢茶楼都烧掉了。
自忘忧茶楼被烧之后,忘忧茶庄的二楼就成了喝龙井茶的地方。嘉和只卖龙井茶,客人想喝茶,也只能喝西湖龙井茶。不过客人若自己带了茶来,不管什么茶,嘉和都是让他们冲喝的,收个位置费罢了。他这样做也有他的道理,他觉得一款茶他都做不端正,哪里还吃得消再做东西南北的茶呢?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这股劲儿,忘忧茶楼的生意总是爆满。按理说,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百姓们几乎没什么钱过日子,但茶客不但不减,反倒更多,一个个都是到茶馆来灵市面的。打还是不打?是老蒋赢还是朱毛赢?国民党共产党,哪个党更实在牢靠?大家得出统一意见是,共产党肯定比国民党要好,不相信吗,共产党来了试试看。忘忧茶庄以往总有几个特务来转转的,现在基本也不来了,来了,大家好像也不怕了。老百姓造反,墙倒众人推,你罚谁去!
转眼间,便是谷雨后了,方西泠又打电话约嘉和在耶稣堂弄的天水堂见面。
杭家父辈和教堂还有点来往,盖因杭天醉对任何宗教文化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可到了嘉和这一辈,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余暇了。方西泠却一直喜欢参加这些集体活动,一直活跃在女基督教青年会。
抗战胜利后,方西泠从美国回来,和李飞黄正式离婚,当时曾当过伪政权的中学校长的李飞黄因汉奸罪正被关在国民党陆军监狱里;方越考上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后住校,把忘忧茶府当作自己的家;方西泠呢,也就顺理成章地把杭州基督教会当作自己的家了。
嘉和本来想和她细说一下杭忆牺牲的事情,但她绝口不谈,咬着牙说:“谁也别和我说谁死了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倒是活着的家人,她还是能够顾及的,但也是界限分明。知道杭盼生着病,她虽然常上龙井,也带了一大堆药,但每次当晚就返回,说是怕感染,母女俩都不安全。方越呢,住在杭家,她也没有领回去的意思,儿子见了她就像是见了远房亲戚,客气一下就算礼数到了。
方西泠的心气儿,看上去是都献给了上帝,尤其是献给了在杭州的美国南长老会传教团寓所出生的司徒雷登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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