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316期)▏馆员讲书《望江南》30
2023年05月08日 17:21:39编辑撰稿人
张瑞峰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30
事实上,杭家这些年过得并不平顺。前些年,社会上还掀起过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热潮。杭家大院里也没有什么大知识分子,倒是在大学工作的杭汉夫妇,认真学习了中共中央发出的《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当然,这场运动不是针对他们的:一是他们太年轻;二是他们级别太低;三是他们搞农学,在实验室待的时间太多,不太关心社会问题;四是杭汉属于又红又专、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
寄草从前工作过的那些电台部门,便清理出个把历史反革命来。寄草那时才明白,当时大哥让她老实回家当个私营茶馆老板娘是多么明智。
这天一大早,寄草就收到了儿子从云南给她写来的信。小布朗已经小学毕业了,正准备去昆明上初中呢。这是罗力夫妇再三拜托老邦崴的,无论如何,罗布朗不能成为彩云之南茶马古道上的马锅头。
信写得很乱,小布朗就不是个读书人,东一句西一句,字大如斗,也不知这小学是怎么读的。在知识水平上,布朗和年龄差不多大的得荼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信是放在茶叶包裹里寄了两个月才收到的,一筐子是七张茶饼,云南人叫七子饼。这种茶的叶子有几张龙井茶叶那么大,寄草在云南时看到过当地人是如何做茶的,也是一色的手工,只是更豪放罢了。一看便知,这是生普洱茶。浅黑叶中夹着深棕色丝,闻一闻全是儿子的味道。
寄草一边哭一边开始掰这七子茶。她想把茶煮了,把儿子的味道喝下去,然后再收拾行李,立刻就奔赴云南西双版纳。丈夫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政务院发出的《为准备普选进行全国人口调查登记的指示》,以1953年6月30日24时为全国人口调查登记的计算标准时间,寄草要把儿子登记上去,把这个从来也不曾露面的杭家外孙登记在册。她得自个儿把儿子接回来,再不接回来,儿子就成不了杭州人了。
那天晚上,嘉和、嘉平两兄弟在花木深房进行了一夜的商议,最后还是把寄草叫了过来。寄草已经买了去云南昆明的车票,她准备只身去接儿子回家。虽说战争已经结束,可是志愿军还没有回国,罗力已经好久没有给她写信了。两个哥哥都明确地告诉她,目前不要去云南,等杨真从东北回来再说。
看着寄草吃惊的表情,嘉平这才告诉小妹,罗力为救邹大夫被俘了,邹大夫受了重伤,还是方越背回来的,送回东北治疗了一段时间,伤势挺严重的,凶多吉少,据说杨真去东北看她了。他让寄草还是等一等,情况稳定了再说。
没想到,寄草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因为她坚信,罗力会平安归来的。
杨真捧着妻子邹远志的骨灰盒,他感觉时空错乱了。他抱着它,一会儿就奇怪地想:这是哪里啊?我抱着的这个木盒子,到底是谁的呀?我在做梦吗?但事实不容置疑,妻子没有牺牲在朝鲜战场,却牺牲在了抗美援朝战争终于结束之时。
方越在1954年9月随大部队第一批回国了。他很快就转业回了原来的学校,在部队立过功,入了党,又上过战场,学校很需要这样的青年干部。他担任了专职的团干部,成了栋梁之材。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有过什么样的亲生父母。
只有罗力迟迟未归,成了杭家人的心病。
朝鲜战争实现停战前后,被遣返回国的志愿军战俘共有三批。遣返的战俘起初是受到热烈欢迎的,回国途中都会有人夹道欢迎。杨真一有消息就告知杭家,直到第三批归国名单出来,才终于有了罗力的名字。他还活着!
这些志愿军战俘回到国内后,就被安顿在昌图志愿军归国人员管理处。中共中央制定了“热情关怀,耐心教育,严格审查,慎重处理,妥善安排”的二十字方针。最初的日子是火红的。首长的接见,慰问团的演出,女学生的献花,热闹的杀猪宰羊……还有那些制作粗糙却十分珍贵的纪念章。大家都以为,在这里休息、学习一段时间,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建设新中国的伟大浪潮中去了。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罗力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门关上,他们开始学习刘胡兰、赵一曼……学习革命军人的气节……因为他们保家卫国的功劳,祖国人民已经知道了,现在要开始严峻地反思了,是向祖国人民讲清问题的时候了。
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但后来,大部分战俘被遣返回乡并在档案中注明“控制使用”,极少数人还因为“特务”罪名被判刑。罗力是个另类,介于“控制使用”和“判刑”之间。
在志愿军情报部门战斗的这几年,可以说是罗力这么些年里心里最敞亮的岁月。他的情报技术在此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无论是破译密码还是拦截电报等,他都属于拔尖人物。他得到了极大的保护和尊重,党和部队的首长们都很重视他的业务能力。他相信,不久的将来自己一定会被认可。
奇怪的是,罗力没有因为被俘而产生耻辱感。他少年时投笔从戎,久经沙场血战,远征跋涉,早已铸就了视死如归的军人精神。他在美国培训时,接触过不少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回来的美军战俘,他们都是作为英雄被人民崇拜的,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因为被俘而感受到丝毫耻辱。加之长期的情报工作也重构了罗力的气质,使他始终保持着低调、沉着、不冲动的内敛性格。须知他天性并非如此。
又过了一段时间,罗力暂时作为公安干校下放到劳改农场的待查分子,被送去一个叫乔司的劳改农场,还专门拨了一间平房给他。这平房前面半间放劳动工具,后面半间便成了罗力的临时宿舍。
罗力一到这农场,就让他暂时管这儿的茶园。这活儿反正说走就可以走的。万一哪天罗力的组织关系接上了,他就是个大干部了,也不能让他去干太累人的活。
嘉和这回真是语重心长地对小妹说:“寄草,你要多跟罗力讲一讲大道理,我们杭家过去的事情,哪一件不比今日糟心?想一想你嘉草姐姐、林生哥哥、绿爱妈妈,再看看眼下的事情,想一想邹大夫,还有什么可以和牺牲的人比!心一定要平,心平才能气和,气和才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寄草连连点头。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嘉和的风格,知道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有所指。其实像寄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的女人,岂会不懂个中道理!
成年人的这些像经络般看不见摸不着的思绪,方越完全感受不到。他甚至连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他的亲生父母,摆脱了他们,他就如脱胎换骨一般。在前线,他就是个冲锋陷阵、机智勇敢的战士,实实在在打了三年仗,除了双手双脚的冻疮,战斗中他并未受重伤。他看惯了生死,心胆都被打开了。
此刻,他便对嘉和爸爸的这番话不敢苟同。他直言道:“当了战俘就要开除党籍,这条我是不服的。那我们扔下邹大夫管自己跑了,反倒是不用开除党籍了?邹大夫怎么办呢?她若是被俘了,莫非也得开除党籍?那么重的伤,加上那么重的打击,岂非生不如死?这么推论下去,邹大夫难道就不该上战场?”
嘉和说:“方越,你现在姓杭了,你必须听明白杭家人的规矩。老实说,我不在乎你们心里头想什么,我就在乎你们这张嘴里说什么。话讲惯了哪里还会刹得住,阴沟里翻船的事情只多不少!”
方越知道嘉和爸爸是一心为他好,虽然心里头还是不服,但嘴上一口答应道:“嘉和爸爸,我服你,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杭家女人里面,盼儿最寡言。人家鸡毛蒜皮的事她不管,整天关在屋里接活儿。奇特的是,她靠画各种图案挣的钱,竟然让她活得还不错,所以她的状态仿佛和家中其他人不一样。
当天夜里,寄草正在院子里的大水槽洗衣服,却见盼儿袅袅婷婷地过来了,她对寄草说:“我今日可是特别开心,小姑父到底是要回来了。”
寄草今天虽然累得要命,内心却是喜悦的,她一边搓着衣裳,一边仰头看着夜空中那一轮孤月,说:“我也是。管他是不是战俘,党籍有没有恢复,活着,毫发无伤地回来,还有地方住,有工作干,干的还是种茶,我就满足了。”
扫描下方二维码直接登录“太图之声”手机版首页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