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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图之声(第1486期)| 馆员讲书《微尘》4

2024年01月01日 16:5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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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石兆楠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思维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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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远游的母亲


     母亲是上河人。

     所谓上河,就是峡河的上游。七十里长的峡河,在本地人的习惯里,常被分为三段,上段二十里,称上河;中段三十里,下段二十里,统称下河。各段人们的生活和语言习惯稍有差别。上段,相当于黄河源头的青海,苦焦、偏僻、荒凉。母亲出生的地方叫三岔,三条河在这里交汇,这儿是上段的上段,翻过后面的西街岭,就是河南地界了。

     母亲十七岁嫁到峡河中段的塬上,父亲家给的彩礼是两斗苞谷。那是爷爷用麻绳套来的一只白狐,然后从河南贩子手上换来的,相较而言,河南那时候吃得比峡河宽裕。河南的阳光足,地块大,产出的苞谷颗粒饱而硬,顶磨子,外公在石磨上推了三道才碾碎。那二斗苞谷,他们一家吃了三个多月。

     紧挨着峡河东面的地方叫官坡镇,那是峡河人赶集的地方,虽然它属于河南卢氏县,在行政上与峡河没半点儿关系,但峡河人口少,没有街市,也没有集,生活日用、五谷六畜要到官坡集上买卖。虽然后来峡河有了供销社,大家还是喜欢赶官坡的集。担一担柴,或背一块床板,能换一堆东西。

     母亲喜欢赶集。官坡镇,是母亲少女和青年时代走得最远的地方。

     母亲最后一次去官坡,我十九岁。此去是为我占卜命运。那一年,她四十一。记得此后,她再没出过省。

高中毕业后,我在家无事可干。家里有一群牛,有时五头,有时六头,因为有小牛每年生出来,壮年牛常常卖掉换钱用。我在家负责放它们。与农田里的活儿相比,放牛是最轻松的活儿了,有种说法:“三年牛倌,知县不换。”说的是放牛的自由、散漫。家里让我放牛,也有对命运不认的成分,放牛有大量的时间,可以在山上读一些书,想一些事情。那几年,牛在山上吃草,我在山上读了很多书,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那阵子读完的。

     放了一年多,牛们没壮也没瘦,原模原样,我却越发显得没了志气,显出傻来。母亲对父亲说:“这不行,难道真是一辈子放牛的命?”

     她带了二斤白糖、两包点心、十元钱,去官坡找张瞎子。

     我没有见过张瞎子,却不能不知道张瞎子,据说他通天晓地,本事了得。传得最远的一个故事是,有一个人恶作剧,把家里的一头牛的八字报给张瞎子测。张瞎子排了八字,不慌不忙地说:“此人命里富贵,一生有田耕,不愁吃喝,八岁而亡。”那头牛真的只活了八年。

     三天后,母亲回来了,对父亲说:“娃没事,四十岁上能出头。”

 

     一九八七年,峡河大水。

     那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水。那一场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河里与河岸上的石头、树木、庄稼悉数被摧枯拉朽,一同被卷走的还有牛、羊、猪、人。大水过后,峡河下游的武关大桥,因严重损坏,不得不废弃重建。这座大桥建造于一九三〇年,曾抵挡过无数风雨与炮火。日本人打到西峡那年,为阻挡日本人由此入西安,国民党工兵的炮药包对它也无可奈何。

     大雨过后,峡河水还没消,妹妹病了,本来是不要命的病,却要了妹妹的命,那一年,她十三岁。我从中学赶回来时,父亲和母亲都近于神志错乱。也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开始哭,白天哭,晚上哭,哭了十年,哭坏了眼睛。这十年,她去得最勤和最远的地方,是妹妹的坟头。

     那一年,母亲开始白发满头,那是岁月的力量。生活像一口锅,她一直在锅底的部分打转。锅外的世界不知道她,她也不知道锅外的世界。锅有时是冷的,有时是热的,只有锅里的人,冷热自知。

 

     一九九九年始,我开始上矿山,天南海北,漠野长风,像一只鸟,踪影无定。有些时候,一年和母亲见一两次面,有时终年漂荡,一年也见不着一次,甚至有时忘了她的样子,但一直记得她说的张瞎子说的话。

一转眼,我四十岁了。

     四十岁那年,我在萨尔托海,百里无人烟,只有戈壁茫茫。放牛放羊的哈萨克族人,有时放丢了牲口,骑着马或摩托车呼啸而来,或呼啸而过。

     这里是一座金矿,规模不大也不小,有三口竖井,百十号工人。我是这百十号人里的一员,像一只土拨鼠,每天地上地下来回。

     四十五岁那年,我因为一场颈椎手术,离开了矿山,开始另一种同样没有尽头的生活。比她跑七十里路,测卦来的“出头”之日,晚了五年。

     母亲知道我在世上,但不知道我在哪条路上。我经常换手机号码,她也许记得我的号码,但没什么用,这里不通信号。母亲的床头是一片白石灰墙,上面用铅笔记满了儿子们的电话号码,哪一个打不通了、作废了,她打一个叉,新号码再添上去。这些号码组成了一幅动态地图,她像将军俯瞰作战沙盘,因此懂得了山川万里、风物人烟,仿佛她一个人到了四个儿子所到过的所有地方。

 

     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心理:凡是我认为的好兆头,在没有兑现成事实之前,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告诉别人,不敢泄露半点儿秘密。比如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大火烧身,按周公解梦,将有喜事发生,几天里,都被这个梦煎熬着,又总是在心里深深地藏掖着,生怕别人知道了,喜事就化为乌有了。比如接到编辑电话,告诉某某组诗拟于某期刊发,在文字见刊之前,从不敢把喜悦分享于人。一个命运失败太久的人,仿佛任何一个细小的失望都会成为压上命运的又一根稻草。

     母亲是二〇一三年春天查出食道癌的,医生说已是晚期。在河南西峡县人民医院,经过两次化疗,身体不堪其苦,实在进行不下去,就回老家休养了。如今,已是七个春秋过去,她依旧安然地活着,不但生活自理,还能下田里种些蔬菜瓜果,去坡边揽柴扒草。其间还就着昏沉的灯泡给我们兄弟纳了一沓红花绿草的鞋垫。而当时一同住院的病友,坟头茅草已经几度枯荣了。这样于她于家的好事,我怕让人知道,怕提醒了疾病,它再找上门来。

     山外的世界早已是穷尽人间词语都无力形容了,而母亲的一生是与这些世界无缘的,她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河南西峡县城。那是二〇一三年四月,她接受命运生死抉择的唯一一次远行。

     西峡县城不大,但与峡河这弹丸之地相比,已是非凡世界。那一天,医院做了初检,等待结果办理住院。我和弟弟带她逛西峡街市,当时她已极度虚弱,走半条街,就要找个台阶坐下歇一会儿。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满眼都是惊喜,用家乡的话不停问这问那。对于她六十余年的生命来说,这满眼的一切是那样新鲜。

     当行到灌河边,滔滔大河在县城边上因地势平坦显得无限平静、温顺。初夏的下午,人声如市,草木风流。虽说家乡也有河水,也年年有几次满河的旺水季,但比起这条汪洋大河,实在乏味得可怜。那一刻,母亲显现出孩童的欣喜,也许在她的心里,也曾有各式各样的梦,也曾被这些梦引诱着抵达过高山大海、马车奔跑的天边,因生活和命运的囿困,只能渐渐泯灭了。那一刻,我看见一条大水推开了向她四合的暮色,河岸的白玉兰,带她回到少女时代的山坡,那里蝉声如同鞭子,驱赶着季节跑向另一座山头……

     那一刻,我有些欣慰,也有满心的惭愧。

     外面漂泊的十几年里,每一次回来,和母亲唠家常时,她都要问一问我到过的地方怎么样,有啥样的山,啥样的水,啥样的人,啥样衣饰穿戴?我用手机传回的照片,她一直保留在短消息里,以至于占用空间太大,老旧的手机总是卡死。一直以来对她的这些问询、这些举止,都不以为意,以为只是关切我在外的生活。现在想来,她这是借我的眼睛、腿脚和口舌,在完成一次次远游。

     如今,母亲已经七十岁了,一辈子的烟熏火燎、风摧霜打,她的眼睛视物已极度模糊。慢慢地,人世间的桃红柳绿、纷纷扰扰,她将再也看不到了。即使我有力带她出去走走,她身体的一切也已无能为力。

所谓母子一场,不过是她为你打开生命和前程,你揭开她身后沉默的黄土。


《微尘》馆藏信息


书名:《微尘》

作者:陈年喜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

页数:274

价格:58.00元

ISBN:978-7-201-17200-2

索书号:I267/7484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太图自助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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