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487期)| 《微尘》5-父亲这辈子(上)
2024年01月02日 15:31:05编辑撰稿人
石兆楠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文稿审核:张瑞峰
录音剪辑:张瑞峰
配图设计:张瑞峰
思维导图制作:张瑞峰
思维导图
父亲这辈子(上)
父亲是塬上唯一的木匠。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唯一接到的活儿,是给人打棺材。塬上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村子,这个小,主要说的是人口。记得通点儿风水的大伯有一年对我说,塬上这地方半坡半平的,不聚气,人口不敢超过六十,过六十,就有灾,待死过几个人,灾就过去了。开始不信,后来细数人丁往事,还真是的。这些年,死了走了多少人啊。从我记事起,人口好像真的没有过六十的限。
塬上虽然小,却是个能人辈出的地方。张铁匠、李篾匠、刘瓦匠、景蛮匠……每家男人,都有点儿手艺,最不济的,也能给人打个土砖。土砖一块五六十斤,一天打一百多块,一块块码起来,长城似的,需要一身蛮力气,这就是蛮匠。现在想来,人人习艺,这和今天的千军万马上大学如出一辙,本事才是生存的第一法门。
最风光的要数木匠。要是木匠干活儿不收钱,那就是以工换工,规矩是一换三,就是他干一天木工活儿,你得给他锄三天地。但木匠手艺没深浅,十年学徒不成艺的,大有人在。父亲属于无师自通的那种,听奶奶说过,父亲还很小的时候,家里请木匠打柜子,他天天围着木匠师傅转,人家吸袋烟的工夫,他就把家什捞在了手里。有天夜里,院里叮叮当当彻夜不息,人们早晨起来,发现多了一只崭新的板凳。那是父亲一夜没睡,偷了师傅的工具,抢了板材,一夜打成的。那一年,他十三岁。
乡下有两种手艺最相似,一个是木匠,一个是游医。人吃五谷杂粮,生百样病症,医艺单纯了可不行,得样样下得了手。木匠也一样,没有谁家嫁个姑娘,同时请三五个木匠师傅来打嫁妆的。不同的活路要求,把人逼出了十八般手艺。有了十八般手艺,才能踩得动百家门头。
父亲是位有德行的木匠。他的同行侯师傅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一家人盖房子,几个木匠负责木工活儿,父亲是木工头。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会设计绘图,一张报纸上画出房形,梁多长,檩多长,前坡多少度,后坡多少度,配多高的山墙、多高的檐墙才漂亮,一目了然。主人家做饭的是位老婆婆,七十多岁了,大约眼神不好使,有一天端出的菜里有只毛毛虫,别人都不往里伸筷子,只有父亲一口一口吃得有味,饭后大家问:“你没看见一只虫子吗?”父亲说:“早看见了。”
父亲十六岁独立干活儿,到死那年,行艺整整五十七年。这是个十分可怕的时长。连峡河的水都流得累了,都懒得流了,如今只剩下碗口粗的一股,只有下过一场暴雨,才活过来一回。
再精湛的手艺,也有过气的时候,艺不过气时过气,人所谓时也势也,犟也犟不过。娶媳嫁女乔迁新家,家具店里品类齐全又便宜,连房子也已经没人再盖了。死前的十年,父亲已基本无活儿可干了。要说有活儿,那就是给人打棺材。
没有棺材打的时候,父亲经常站在村口,送村子里的吉普车走远,直到看着它飘飘忽忽变成一只鸟,一个小黑点。
那几年,因为西秦岭黄金矿产的开发,很多人开始越过洛河,去河南省灵宝市朱阳镇干活儿。朱阳离我老家并不远,虽然是两个省,就只隔着一道洛河。洛河宽广,把它们隔成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朱阳河的水混着一座座选矿厂的浑稠尾渣汇入黄河,峡河水载着山雨落叶奔向长江。
近水楼台,村里人一直有在矿山做工的传统。本乡的峡河云母矿从一九五八年就开始开采,它先期教会了人们许多后来的课程。
朝海和大牙第一次去朱阳王峪金矿打工的时候,父亲也在,他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
朝海二十九岁,大牙三十九岁。朝海家离我家最近,说起来,是我表姐夫。大牙是我同学,一条板凳一年级坐到六年级。他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特别能起早,冬天提一只红红的大火盆,整个教室因此而温暖。在山西二峰山铁矿时他曾随我学艺,算我半个徒弟。
朝海虽然快三十岁了,但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和老婆分手那一刻就像生离死别一样。旁边的大牙差点儿笑掉了镶金的门牙:“乖乖,又不是不回来了,要不,把她吞下肚算了。”
朝海把行李卷放进车的后备厢里,把媳妇煮的一袋鸡蛋抱在怀里,钻进了大屁股吉普车。车上已经挤了十几个人,都是近乡同村的小伙子,有在矿上干了多年的老工人,也有像朝海一样的新手。大牙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又用脚踹了两下,确认已经关死,才放下心。他把驾驶副座的车玻璃摇下来,立即一股热气冒了出来。他轰一声发动了车子。
父亲看着,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送年轻人离开村子了,但他记得这些年,多少人离开,多少人回来。这会儿,父亲心里的滋味只有我最明白,因为这些年,他也是这样送我的。
过了几天,我离家去天水。父亲洗了手脸,在祖先牌位前燃一炷香一阵咕哝,有时送过竹园,有时送到二道弯。他总是走在前面,仿佛是我在送他。他问,啥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走一段他又说,不干这个不行?我说,不行,不会别的。
的确,不是没有想过改行,想改,需要多少年的铺垫?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知道错了,也得走到底。这些年里,亲眼见过了多少生死?不是不怕,是怕也没用。
最后,他说,钱是小事,命是大事。我说,是。
从山下的乡公路到村里是一段坡路,是一九九〇年时村委会组织群众开云母矿修的简易公路,当年也曾无限繁忙风光,如今杂草丛生、垮垮塌塌,不少路段已经无法通过一辆三轮车了。
我从这条路走,又从这条路回。等我从天水回来时,拉着大牙和朝海尸骨的依维柯也到了。
大牙和朝海死于矿难。至于他们的死因,至今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去矿上谈判赔偿的人还在艰难谈判中,但人总得入土为安,趁着风高夜黑,先把尸骨拉回来再说。大牙和朝海被白布一层一层像裹粽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个头儿的长短分辨谁是谁了。
一切都茫无头绪,棺材的事自然落在了父亲肩上,好在山上的树有的是。父亲指挥年轻人放树、解板、打棺材。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父亲打一副,埋掉一副,打得总是没有埋得快。棺里,装着老人也盛着青年。
父亲已经不能完全挥动工具了,但还有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耐心。两天后,棺材打出来了,一大一小,因人而制,摆放在一起,像一双崭新的鞋子。女人们看着它们,又哭成了一片。父亲退到了一边,默默点起烟卷。
那天天上正飘着雪花,地上、远山都还没有存住,只有一些没掉落的橡树叶上落着一片两片,后一片刚到,前一片就化了。
加入“太图之声”读者交流群
【 更多活动详情可进群了解】
《诗来见我》馆藏信息
书名:《诗来见我》
作者:李修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4月
页数:354
价格:59.00元
ISBN:978-7-02-016903-0
索书号:I267/402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网借书库(成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扫描下方二维码直接登录“太图之声”手机版首页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