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尹学芸，1964年生，天津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2017年，中篇小说《士别十年》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2016年，中篇小说《我的叔叔李海》（原名《李海叔叔》）位居首届《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靠前，是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备受瞩目作品之一，被评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很好作品；2015年，凭借小说《玲珑塔》获得首届林语堂文学奖。另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等。

内容简介：

《青霉素》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尹学芸创作的中篇小说集，是我社“有度美篇”系列之一，收入《青霉素》《东山印》《补血草》《灰鸽子》《四月很美》五篇作品，通过描写发生在埙城、罕村的市井生活、家庭琐事，关注当下现实生活，从乡村到城市，从知识分子到官场，勾画出丰富的乡村人物图谱，将人性的幽暗娓娓道来，从乡村的世事变迁中，叙述乡村的人情变化，表现普通人的苦乐悲欢。可以说，这些人物的生活、命运是当代社会现实的缩影，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当今中国的社会现象、人生百态、人物命运和时代变迁。

正坤铁青着脸，指挥木匠打棺材，家里有上好的松木板材，但正坤不让用，而是把一对金丝楠木的箱子拆开来，重新进行了组装。大家伙这才知道正坤家原来还有这么好的老物件，不知传了几辈人，正坤又去城里的绸缎行，买来了织锦被褥和衣服，小丫头睡进去越发花团锦簇，正坤又从额上捡了自己的一嘴头发，放到了小水的枕头旁，合上棺材时，正坤一下瘫软了，哭着说：“丫头，等着我，我过些日子就去陪你。”

那一瞬间很多人都被正坤和小水的父女离别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他们觉得正坤才是真正舍不得小水的人。

小水的葬礼过后，正坤很快离了婚。据铁秀珍说，他们俩的离婚进行的普通又平常，就像平时过家家一样，因为铁秀珍已经无所谓了，她说她过够了，所以正坤提出离婚。铁秀珍二话都没说跟正坤办了手续，正坤净身出户，除了几件衣物什么也没要。大家都称赞铁秀珍这婚离得值，正坤就算千不好，万不好，但离婚这事儿对得起她，看得出铁秀珍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她在街上坐着时，翘着二郎腿，脸上经常有得意之色，只是几天以后正坤又结婚了，这让铁秀珍发了回疯，堵着人家门口骂了半天，骂够了，仍回到原来的地方坐着，可她脸上得意的神色没有了，面孔冷峻起来，越发像个刀子。

正坤再娶的女人叫惠玲，其实确切的说是正坤嫁给了惠玲，惠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半年前丈夫得肺癌死了，惠玲总觉得心口闷得慌，于是去看大夫。不知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就到了一起。惠玲比正坤小九岁，那年正坤四十三岁。惠玲，三十四岁。有刻薄人说，惠玲家来了个扛活的，因为惠玲最小的孩子才八岁。

惠玲经常到医疗室来问正坤吃啥饭？正坤说：“你等着，我回去做。”当他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两个人就一起往家里走。惠玲个子不高，还有点罗圈腿。若不是小上几岁，真是很难说配得上正坤。说实话，这两个不大相配的人却过出了一种蜜里调油的感觉。在街上两个人总是肩并肩地走，正坤偶尔还搂一下惠玲的腰，或者揽一下惠玲的肩膀，或把手放到惠玲额上，替她拢一把头发，生活的味道，从他们身上漫溢开去。这一条街都是温馨的。

可是结婚后正好两个月，正坤就走完了他43岁的生命旅程。惠玲吓傻了，不知该怎样解释。“大早晨他就说要吃白菜馅饺子，我给他包了一碗，吃完他往炕上一躺，让我摸摸他，他身后是凉的，身前是热的，然后他就说要过年了，我不能病倒，我得给自己输点液，他就把药调好，把针扎上，说你出去吧，我眯会儿。我就去扫当院了，扫半截我不放心进来看他，发现了液体比自来水走得还快，他脸上起了一层红痘，憋得就像个葫芦头。”

“你应该打120。”

“我正要打，他就嗝喽一声咽气了呀。”

事后，惠玲说正坤留下了25万块钱，发送他自己只花了1万多。正坤这是可怜他们孤儿寡母，他们结婚时间虽短，但能看出真心来。“平时他说过死了由我来发送。埋得离小水近些就好，没别的要求。我只当他是说着玩的，谁想到就应验了呢。”

惠玲还把私密话说了出来：“正坤说了将来铁秀珍死了，哪儿远，埋哪儿去，不准与他并骨。”

正坤有遗嘱，有人想看看遗嘱什么样，到底没能如愿。

赵兰香曾找惠玲要过钱，惠玲却说，你来不行，得你儿子来。他没让我把钱给别人。”

也有人好奇地问赵兰香：“正坤没给过你钱？”

赵兰香气呼呼地说：“给！一个月给一百。”

正坤哥去世后，谁都没想到，若干年后，他的弟弟正杰知道我在一家小报工作，于是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正坤哥的东西。这个东西后来摆在了我和王永利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个黄丝绒面的本子，乌涂得已不可救药。这是惠玲在正坤的葬礼上转给正杰的，说藏在箱子的一个隐秘角落。

那天坐在快餐店，正杰把本子给了我，说惠玲根本没看，若是看了，罕村早翻天了。我看得出正杰有些犹豫，直到最后一刻他还强调说：“别让村里人知道，不好。”说这个本子是日记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里面没有多少内容，从字迹的颜色却能看出时间的跨度来。从一页到另一页跨度有三年。第一页，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三日。“我忘记做皮试了。第一次打针呢，幸好没事，高烧退了。”这样的记录看得人手心出汗，本子里的时间都有清晰的记录，有些字迹都模糊了，但正杰说十年前的字迹比这清楚，哦，一晃正坤哥就去世十年了，那些模糊的字迹居然是关于我的，在后面写有我的名字，我一下就想起了当年正坤哥第一次打针时的惊慌，针扎在我的身上，我当然记得牢固。原来他是忘了做皮试，好在我抗敏。

正杰问我：“你猜正坤是怎么死的？”

“不是心脏病吗？村里人都这么说。”正杰听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证明我猜的不对。

“他是自杀。”正杰落寞得看着窗外，“人死了这么久，也没啥可忌讳的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他是自杀，他心里很苦，他一直处心积虑。”

“处心积虑自杀？”我问道。

正杰说：“你一看正坤写的就明白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没想到那么快他就走了，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看到这里我多少有些懂了，顿时冷汗淋漓。

“我们家族都是过敏体质，正坤他比谁都清楚。我爸、正清、小水、他自己，他是故意的。”我喝了口玉米汁，问：“证据呢？”有时候他假装给人家做皮试，其实根本没做。难怪后来正清媳妇会怀疑他，正杰喝了口玉米汁，我看出了他有些激动，手隐隐在抖：“你能解释这种行为吗？”我看着他：“我解释不了。”

如今这个本子就摆在我和我哥面前，我哥王永利仍是罕村的支部书记，也已经是老书记了。王永利对我说，他当年对正坤曾有过怀疑，就是正清死的时候，他翻动一下那本子，一些纸屑飘了起来，是一股呛鼻子的陈旧味。我翻到了日记中的某页只给我哥看，那里面写着表大妈往四老歪嘴里塞满了茶叶，而另一只手捏着四老歪的鼻子久久都没有撒手。

那时正坤蹲在外面的台阶上吸烟，他从来不吸烟。

“严格的说他只是帮凶，但他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都有编号的。”我告诉王永利，“他给自己用了八支青霉素，他自己正好是第十五个，这么多年罕村就没人察觉？”

王永利说：“都跟我们一样吧，有一种无力感，让你说不得，做不得。”

“为什么呢！”我真想正坤还活着。

这时电话响了，我拿给我哥看，是正杰打来的。“你在哪？那个本子赶紧还给我。”正杰有些焦急。

“他反悔了。”我对王永利说，“给我的时候，他说供我研究用，没说要收回。”

我哥用报纸把本子包了起来：“还给他吧。”

我应了一声：“正杰对我说，他的人他都带走了。”

王永利说：“指的是小水？”

谁知道呢？

总之正坤和正坤的人都走了。

表大妈在养老院。

铁秀珍在人间。

生活像一个魔鬼，它将人渐渐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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