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第812期《回忆找到我》2
2021年06月01日 15:40:10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一级作家,第七、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保护协会副会长国际笔会中国笔会中心副会长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
内容简介:
张抗抗用其独有的笔触描绘了与亲人、爱人和友人之间的动人往事和情谊。母亲病重身子压住了时间、回溯故乡却与记忆中的样子相隔甚远、旧友久别重逢旧事拨云见雾,面对周遭的情与事,张抗抗倾心感悟:“家,是一棵大树,在土壤里有很深的根,经风沐雨岿然不动。”
那天清晨6点多钟,书房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我被铃声吵醒,心里怪着这个大早的电话,不接,翻身又睡。过了一会儿,铃声又起,在寂静中响得惊心动魄。
心里迷迷糊糊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杭州家里出了什么事吧?顿时惊醒,跳下床直奔电话。一听到话筒里传过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脑子“嗡”地一下,抓着电话的手都颤抖了。
年近80高龄的母亲,长期高血压,令我一直牵挂悬心。2002年秋天的这个凌晨,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母亲猝发脑溢血,已经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准备手术。放下电话,我浑身瘫软。然而,当天飞往杭州的机票,只剩下晚上的最后一个航班了。
在黑暗中上升,穿越浓云密布的天空,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安装在飞机上的零部件,没有知觉、没有思维。我只是躯体在飞行,而我的心早已先期到达了。
我真的不敢想,万一失去母亲,以后的岁月里,我们全家人还有多少欢乐可言?
飞机降落,我像一粒子弹,从舱门里快速发射出去。“子弹”在长长的通道中一次次迅疾地拐弯。而我的腿却绵软无力,犹如一团飘忽不定的雾气,被风一吹就会散去。
走进重症监护室最初那一刻,我找不到我的母亲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竟然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仅仅一天,脑部手术后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的母亲,整个面部都萎缩变形了。
那时我才发现母亲没有头发了,那花白而粗硬的头发,由于手术而完全被剃光,露出了青灰色的头皮。没有头发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了。我突然明白,原来母亲是不能没有头发的,母亲的头发在以往的许多日子里,覆盖和庇护着我们全家人的身心。
手术成功地清除了母亲大脑表层的瘀血,家人和亲友们都松了口气。然后是在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上整日整夜的守候,以及焦虑而充满希望的等待——等待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等待是如此漫长,一年?一个世纪?时间似乎停止了。母亲沉睡的身子把钟表的指针压住了。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时间”是会由于母亲的昏迷而昏迷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母亲的眼皮在灯光下开始微微战栗。那个瞬间脚下的地板也随之战栗了。母亲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阴郁的天空云开雾散,整座城市所有的楼窗,都好像忽然一扇扇地敞开。
然而母亲不能说话,她仍然只能依赖呼吸器维持生命。许多时候,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长久地握着她冰凉的手。我暗自担心苏醒过来的母亲,也许永远不会说话了。脑溢血患者在抢救成功后,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失语。假如母亲不再说话,我们说再多的话,又有谁来回应呢?
苏醒后睁开了眼睛的母亲,意识依然是模糊的,母亲只能用她茫然的眼神注视着我们,那个时刻,整个世界都与她一同沉默了。
母亲开口说话,是在呼吸机停用后的第二天夜晚。我和家人们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说不出话来——妈妈会说话了,我们反倒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第二天清晨,我悄悄走到妈妈床边,问:“妈妈,认识我吗?”
妈妈用力地点头,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说:“妈妈,是我呀,是抗抗来了。”
由于插管子损伤了喉咙,妈妈的声音变得粗哑低沉,她复述了一遍我的话,那句话却变成了“妈妈来了。”
我纠正她:“是抗抗来了。”
她固执地重复强调说:“妈妈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妈妈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我遥远的童年时代传来:“别怕,妈妈来了。”——在母亲苏醒后的最初时段,在母亲依然低沉疲惫的意识中,她脆弱的神经里不可摧毁的信念是:“妈妈来了。”
妈妈来了!妈妈终于回来了!
母亲的语言功能开始一天天恢复正常。每一次医护人员为她治疗,她都不会忘记说一声谢谢。
如今再回想那一段母亲浑身插满了管子的日子,真是难以想像母亲是怎样坚持过来的。她只是静静地忍受着病痛,我从未听到过她有过抱怨,或是表现出病人通常的那种烦躁。
离开重症监护室那天,爸爸对她说:“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难,现在灾难终于过去了。”
妈妈准确地复述说:“灾难过去了。”
灾难过后的母亲,意识与语言的康复却十分艰难缓慢。她明明是醒过来了,但我时常觉得她好像还在一个长长的梦里游弋。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有时却糊涂得连我和妹妹都分不清楚。她时而离我很近,时而又独自一人走得很远。
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她的思维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她天性的那种纯真、善良和诗意,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
亲戚一家三口去看望母亲,在她床前站成一排。母亲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亲亲爱爱一家人(这是我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一本儿童读物的书名)。”
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乐曲声,她说:“敞开音乐的大门,春天来了。”
医生带着护士们查房,在她床前嘘寒问暖。母亲微笑着夸赞说:“这么多白衣天使啊。”又说:“多么好听的声音。”还说:“多么美好的名字啊。”
一日,母亲躺在可移动的病床上去做脑部CT。经过医院的小花园,母亲望着天空说:“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
母亲一生待人和气宽容,对于生活的种种磨难,她从来没有抱怨没有忌恨:即使遭受如此大难,她依旧坦然承受着病痛,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即使在她大病初愈脑中仍然一片混沌之时,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对这个世界心存感激。
也许是得益于母亲乐观平和的心态,母亲在住院几个月之后,终于重新站立起来,重新走路,自己吃饭,与人交谈,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母亲回到了自己家里,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
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坚韧仁慈的母亲而骄傲。
母亲从健康的青年时代直到病前的老年岁月,曾经给予我的教诲与爱,都在她意识朦胧而昏沉的那些日子里,得到了真实的印证。
一个人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当自我意识尚不能受制于理性控制的时刻,她所有自然流露出来的思维和行为,应是她心中最坚实的内核与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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