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第814期《回忆找到我》4
2021年06月03日 18:01:06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一级作家,第七、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保护协会副会长国际笔会中国笔会中心副会长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
内容简介:
张抗抗用其独有的笔触描绘了与亲人、爱人和友人之间的动人往事和情谊。母亲病重身子压住了时间、回溯故乡却与记忆中的样子相隔甚远、旧友久别重逢旧事拨云见雾,面对周遭的情与事,张抗抗倾心感悟:“家,是一棵大树,在土壤里有很深的根,经风沐雨岿然不动。”
儿子出生在“北大荒”,单名一个“放”字。
在放放1岁的时候,我和他的父亲便离异了。他同爷爷奶奶一起在杭州生活。我每年只能在回杭州探亲的日子里,带些衣物和玩具食品,去看望他与他玩耍。每一次见到他,总觉得他开口叫妈妈,实在叫得很勉强,例行公事似的,淡漠得可有可无。
儿子从小就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更不爱与人交往。他的童年过得不快乐,一副抑抑郁郁的样子,心事重重,形孤影单。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学习成绩总是中等偏下,老人磨破嘴皮也无法培养起他的学习兴趣与好奇心。而我远在北国,身为母亲却无法给予他更多的补偿——经常写一些不着边际的信给他。而他写给我的回信,每一封都惜墨如金却是空洞无物。
为了让他了解外面的世界,暑假带他去哈尔滨、北戴河、北京长城颐和园,他睁大了眼睛东游西逛,仍是无动于衷。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从来不提问呢?难道你什么都知道了么?”儿子皱一皱眉头回答:“愚蠢的人才提问。”此话令我瞠目结舌。
我开始觉得儿子的心像是一粒封闭的蚕茧,不愿意轻易向人敞开。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只同自己交谈的生活环境,一根孤独的单丝,在他心上缠绕起一间无窗的暗室。
我担心他会患一种孤独心理症或是情感缺乏症。可是,究竟是知识还是情感,能咬破他密不透风的茧囊呢?
到了高中时期,儿子像许多年轻人一样,迷上了港台流行歌曲。突然有那么一天,我们得知他竟然会唱好多好听的歌,有几首模仿得与磁带上的歌星唱的不相上下。
这一发现使我欣喜若狂,我想,一个人只要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会产生学习的动力。于是,虽然我不太欣赏流行歌曲,但是也对他大加鼓励,又是买录音磁带,又是找老师。
我说:“你若是喜欢唱歌,你就好好唱,真正的歌手从不模仿别人的歌,你应该从学习简谱开始,然后学五线谱,然后自己作词作曲,然后只唱自己的歌。”听到这里,儿子的眼神茫然无措,继而便暗淡无光了。
为了学习简谱,我和他之间发生过许多次争执,他学得漫不经心、一无长进,气得我曾狠狠地把歌本摔在地上,而他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很富哲理的话:“我唱歌原本是为了高兴,你却让我学得这么苦,那我唱歌还有什么意思呢?”噎得我哑口无言。
自然,我所想象的从乐理入门的计划,很快彻底告吹。他依然我行我素,不厌其烦地听着录音磁带,然后跟着卡拉OK轻松地唱出:“我不是一个坏小孩……”
从儿子十七、八岁到二十一、二岁这段时间,我们母子间相处得十分艰难,儿子莫名其妙的反抗时有发生。他同许多年轻人一样,进入了被心理学家称为“青少年叛逆期”的阶段。
他有了强烈的自立意识,希望摆脱家长的约束,自己去面对生活,但他又缺乏足够的自信和经验,缺少能力和基础知识。因此,挫折和压力使他烦躁,生性的善良和胆怯又令他迷惘。他试图把责任归咎于我,以便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
终于有一天,在我失去了耐心,激烈批评他不够努力之后,他吐出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那件事:“如果……如果不是因为父母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分手,我现在不会是这样……”
我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他心里依然留着那么难以弥合的伤痕。尽管他早已对母亲的重新选择表示过充分的理解,尽管他喜欢他的继父并与继父的关系一向很好,但他的潜意识中却坚持认为父母离异是自己不快乐的根源,他无法解释和消除这种怨恨。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我,让我觉得委屈和失望。为了全力地关心他、爱护他,我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他的继父甚至在没有亲生子女的情况下,做出了一个男人最大的牺牲——放弃了再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我们还能再为他做些什么呢?
但他毕竟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当他开启这扇锈锁多年的沉重心门之时,他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作为母亲,我没有权利责怪他。一个20年攒下的心结,也许需要一生的时间去化解。
以后的日子里断断续续的谈话,我们双方都变得心平气和,我们都在尽力学会互相原谅和尊重。
我唯一希望他能懂得:一个生命是父母之树的果实,然而果实落地抽芽发叶,却已是另一棵完全不同的树。当它有了自己的根时,它必得靠自己的力气生长壮大,它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想儿子是需要换一下环境了。我得把他“放”出去,让他单飞,让外面开放的世界里流动的风,驱散他心上的阴云,鼓动起他的心帆。
恰好不久后就有了一次去日本学习语言的机会,两年后若是通过日语考试,可以升入日本的大学。儿子得知这个消息后,兴奋得毫不犹豫。他跃跃欲试地开始学习日语,然后勇敢地登上飞机东渡扶桑,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那年,他22岁。
两年中,来自日本的平安家书,报告着读书、打工千篇一律的日子,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一些我并不太关心的对中日关系之类的评论,而我作为母亲极想知道的诸如饮食、身体、功课,包括地震,他却只字不提。
听人说,他捡拾了一台废弃的音响,无论多忙,每晚依然很潇洒、很专注地欣赏那些流行歌曲。
两年中,他竟然安之若素地始终服务于一家快餐公司,打工挣到的钱除了缴学费、养活自己,还略有节余。偶尔得知那位日本老板似乎待他不错,常在工作结束后请他喝上一杯啤酒。后来,儿子讲到这一点便眉飞色舞,他说他感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就是在到了日本以后。
两年以后,儿子突然表示,不想再考大学,而要回国工作。他似乎认为自己的日语水平相当不错,无须再继续读书了。
对此,我当然无法苟同,我在心里牵念着儿子在异国的寂寞,确信他归国是由于孤独而不是工作。东瀛那个地方,多工作狂人,儿子再待上几年,若染上孤独症、自闭症什么的,我们可就悔之晚矣。开放的国界当然是来去自由,何况家呢。
回国后的儿子,从外表上看仍然是瘦弱纤细的,但以前总是闷闷低着的头,如今却高高地昂了起来;以前精神常萎靡不振,如今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开始有了一种自信的光泽,眼睛里多了些闪烁的问号。我隐隐地觉得,他的内心已发生了我看不见的变化,他莫非真的就这样突然成熟了吗?
作为旅游城市的杭州,急需日语导游和接待人员。两个月以后,他在没有征求家人意见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去了一家新开张的娱乐城应聘。他居然被录取了,然后很快升为领班。
我知道这个消息时目瞪口呆,我想对他说:“你去哪儿不好,干吗去娱乐城接待日本客人?我把你送到日本去,可不是为了让你回来当领班的。”但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得尊重他自己的选择,面对一个长大了的儿子,我只能“放”任自流。
又过了几个月,他告诉我,他将要到杭州的一家日资企业去当翻译了。那家公司的老板就是他曾经多次在娱乐城接待过的客人。
那位老板发现他的日语讲得不错,人又诚实可靠,就以比他原先高一倍的工资把他“挖”了过去。他很快就由翻译兼任副经理,还买了一大堆企业管理方面的书籍,开始自学并实践企业管理工作。
我终于不得不开始相信,儿子已同去日本之前判若两人。然而,我在欣喜之余却夹杂着缕缕不安——我得迫使自己承认,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其实一直怀疑他的努力程度,甚至怀疑他的能力,他在妈妈眼中始终是幼时那个得过且过的懒孩子。
当我们过多地担忧并停留在孩子的弱点上时,他已悄悄地迈过沟坎,昂首起步。那么,他的人生价值标准和个性,究竟更多的是来自于家庭教育还是来自于社会大环境呢?
在这家日资公司的一年多里,儿子继续以惊人的速度变化和发展着。他用来唱流行歌曲的嗓音,从每周的电话里传过来,变得从容沉稳、有条有理,显然是一个成年的男子,把我当作他的同事,讨论着公司的事情。
很多年来,我对他并无更多的奢望,我只是希望他成为一个独立自强的男子汉,一个诚实正直的普通人。如今岁月和时间终于使他长成一棵独立的小树,当我与他并肩而立时,他不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亲密的朋友。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开始为他感到欣慰的时候,他却开始对自己不满意了。而这种对自己的不满,可以成为人生道路上又一股巨大的动力。
他终于发现,自己如果不接受系统的专业教育,现有的日语能力便无法适应日后更重要的工作。他需要学习现代管理知识,需要提高日语写作水平,需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强化训练自己。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苍茫浩瀚的大海边上,只是刚刚有了一个目标,其实根本就没有启程。
他做出了一个令我们全家都十分吃惊的决定:放弃目前报酬还算丰厚的工作,报考日本的经济专门学校,再次东渡日本艰苦求学。
惊奇之后更多的是欣喜——儿子终于从内心产生了学习上进的愿望。一个人只要大步上路,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短短的三个月中,他独自办好了所有的手续,顺利成行。
春寒料峭的4月,我专程回杭州为他送行。一个晴朗的夜晚,我和他在白堤波光粼粼的湖边上散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对我说:“妈妈,我以前说过的那些话,你把它们都忘了吧。我想,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也许我应该知道。
“其实……其实,我早就明白了,你是在离婚以后才真正成为我的妈妈的。我会像你一样,靠自己去奋斗。也谢谢你后来又给了我一个好爸爸。”
那天晚上,弯弯的月牙朦朦胧胧,我却从未见过那么明亮美丽的月色。
当我写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儿子乘坐的飞机也许正降落在东京机场。这是他的又一次“放飞”,就让我这篇文章的题目,为他青春的日子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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