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第815期《回忆找到我》5
2021年06月04日 09:42:07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一级作家,第七、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保护协会副会长国际笔会中国笔会中心副会长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
内容简介:
张抗抗用其独有的笔触描绘了与亲人、爱人和友人之间的动人往事和情谊。母亲病重身子压住了时间、回溯故乡却与记忆中的样子相隔甚远、旧友久别重逢旧事拨云见雾,面对周遭的情与事,张抗抗倾心感悟:“家,是一棵大树,在土壤里有很深的根,经风沐雨岿然不动。”
那年我18岁。由于“文革”的耽搁,被称为“老初三”。
那一年年初,由于“文革”中一场突然的变故,我丢失了心爱的日记本。
那两个日记本,其实是被人强行抢走的。日记中记录了我刚刚萌发的一场初恋隐秘的心迹。而我那个初恋的对象,另一所中学的“老高三”学生——那所学校的一派红卫兵头头,此时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红卫兵涌入我家翻箱倒柜,发现了我的日记,认定其中必有可置其于死地的线索和材料,在我同他们发生了争吵而又势不敌众的情况下,他们拿了我的日记本扬长而去。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那些话,那些人一定会利用这些所谓的“材料”大做文章,对“他”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他们也许会在大批判会上把我的日记公布于众,对我其中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无限上纲,说不定还会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反动学生”,甚至殃及我的父母……
18岁的我已隐隐懂得,中国人的日记,还有信件,有时甚至会让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一次次偷偷哭泣,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我气恼的是,平日被我东藏西掖,就连妈妈也一直不让看的绝对保密的日记本,如今却落到了一群不相识的人手中。那些属于我内心深处最珍贵最秘密的个人情感,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我羞怯又焦虑,恐慌而担忧。但我没有法子能把日记要回来,他们不会理睬我。有一次我甚至走到了那所学校的大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红袖章,我只能流着泪原路折回。
惊悸的睡梦中,我幻想突然来一场龙卷风把那两本日记掷入大海,让它们从地球上永远消失。
那段日子里,几乎每一天,我都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就是在那一年,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已经坚持了10年之久的写日记的习惯,被我自己彻底放弃。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担心的那种情形,却始终没有出现。没有什么人再来找我的麻烦。那两本日记似乎就那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遥远的寂寞中,我欲自此不再写日记。
然而岁月却无法抚平我曾经丢失日记的创伤。想起它们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隐痛,时断时续地刺疼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最后的结局,究竟是因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还是没有利用价值而将其作为垃圾丢弃了?
过大江这个人,是在我遗失了日记的12年以后,也是我终于渐渐淡漠了当年那一场日记风波以后,突然冒出来的。
那是1980年,我正在北京的中国文学讲习所学习。
那一天,过大江这个陌生的名字,从一封读者来信中忽然跳了出来。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气探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曾经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呢?你是不是在1969年曾经丢失过两个日记本呢?假如你真是那个人,假如你真的曾经丢失过日记本,那么我要告诉你,在这11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珍藏着那两本日记。如果我能确定你就是日记的主人,我愿意把它们退还给你。
那封信里,竟然还另夹了页小小的纸片,是从那日记本上小心地撕下来的。一行行密密麻麻稚嫩纤细的钢笔字,在发黄的旧纸页上晃动,令我眼熟,勾起一种遥远而痛楚的记忆。
我傻傻地愣着,目瞪口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简直就像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但我又不能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张小纸片上的字迹,证明它确实是我当年遗失的那本日记。
那两本日记究竟是怎样到了过大江手中?他又是怎样在长达11年的时间里将它们精心保存下来?恍恍惚惚地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很难相信这一个曲折奇特感人的故事。
他说那一年自己还是个调皮的小鬼头,一次学校军训演习,练习防空洞,工宣队的师傅命令他们乖乖躲在防空洞里不许出来。而那位师傅却在洞外面走来走去,还抽着烟。他觉得非常不公平。他终于忍不住把脑袋伸出了洞外,对那位师傅叫喊着:“哎!你自己为啥不蹲在洞里?假如有敌机飞过来,你肯定第一个被炸死!”
工宣队师傅很生气,就把他带到工宣队的办公室去等着谈话。
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来找他谈话,他感到很无聊。无意之中,他拉开了桌子的一只抽屉,那抽屉里塞满了一堆大批判材料,他发现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本子,封面有很好看的图案。
他好奇地翻开了其中一个本子,觉得那好像是本日记。扉页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发现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日记。上面有一些关于感情的话语,朦朦胧胧地使他感到新鲜。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很想读下去。
于是,他把那两个小本子很快塞到了衣服里,然后从窗户跳出了那间办公室,一口气跑回了家。
那天夜里他读完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的日记。那个少年很久没有睡着,他只觉得有一行清凉的泪珠,从他脸上莫名其妙地淌下来。
他虽然无法知道两本日记为何会被人搁置于此,却怀着一种隐隐的怜悯和爱惜,将那两个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
那些日子他长久地翻看着它们。一个像湖水那样清洁而纯净的女孩子的低声细语,忽而唤起他一种陌生而温柔的情感。他甚至有些震惊,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记,他从不知道还有人竟然这样写日记。那样娓娓地、悄悄地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对世界上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说话。
那个女孩,在一场革命的风暴中,痴痴地爱上了一个人,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纯情——爱情原来是那样美好的啊。那个少年痴迷地想。
他忽然勇敢地决定,他要永远保存这两本日记,他从此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2年后,他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去了内蒙古草原。临走时收拾行装,他果断地把那两个日记本放进了远行的背包里。北国寒冷的冬夜,微弱的灯光下,喧嚣与孤独的生活中,由于它们的存在,他悄然独自享受着一份纯真的温情。
最后,两本日记本被他重新带回了杭州,并且随着他考上了杭州师范学院。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阅报时,忽然觅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在11年后再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随随便便就会在报纸杂志上露面的作家。
于是,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在1980年暂时告一个段落。
当我的手终于从那一层层的包裹中掏出那两个硬壳封面的日记本时,我同时也掏出了一段曾经被遗忘的历史。
作为日记的主人,我失而复得时,却感觉到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
我始终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两本日记。那个初恋的故事已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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