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第915期——《云中记》9
2021年10月25日 09:28:21编辑撰稿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翟乐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范雨琦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作者简介
阿来,本名杨永睿,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马尔康市,中国当代作家 。
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八十年代中后期转向小说创作。2000年,其第一部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2018年,其中篇小说《蘑菇圈》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成为“双冠王”。
主要作品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旧年的血迹》《月光下的银匠》,散文《大地的阶梯》《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小说《尘埃落定》《空山》《瞻对》《蘑菇圈》等。
2019年1月,被选为四川省第十三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2月17日,由其担任编剧的电影《攀登者》开拍 ;5月26日,出版长篇小说《云中记》,讲述汶川地震后,祭师阿巴的经历 ;9月23日,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12月13日,《云中记》摘得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榜首 。2020年04月26日,《云中记》入选“2019中国好书”。
内容简介
汶川地震后,拥有上千年传说的云中村移民到平原。年复一年。祭师阿巴感到身上云中村的味道越来越淡,他的力气在消散,内心越发不安。于是,两匹马,一个老祭师,踏上了回乡的山路。他穿过山林和田野、石碉和磨坊,来到村里每一户人家的废墟前。焚香起舞,诉说过往。于是,一个村子的悠长岁月和那些鲜活面孔扑面而来。祭师用这种方式,为村子吟唱赞歌,安抚亡灵。也用这种方式,找回了内心的安宁。然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片土地和所有的记忆,很快就要伴随山体滑坡长眠江底……
十月,秋雨连绵,这是阿巴在云中村的第六个月。
阿巴发现,这几天的雨中,那道决定云中村命运的裂缝继续扩大,而且还往下沉降了好几公分。是的,沉降,他从地质隐患调查队那里学到的新术语。
山上,云中村,阿巴呼唤他的马。但马似乎被大地猛然的下沉吓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阿巴自己向马走去。
他快走到两匹马跟前时,才发现,原本平整坚实的土地变得那么酥软,有些地方下陷,有些地方开裂,他要小心选择落脚点,才不会陷入新出现的深深裂缝。两匹马并头站着,前腿和后腿分站在裂缝的两边。它们眼里都带着惊诧的神情。惊诧于地下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把大地分开的同时好像也想把它们的身体分成两半。
阿巴出现在它俩跟前的时候,两匹马都发出了低沉的嘶鸣。
阿巴说:神啊,请不要这样!
阿巴说:神啊,最后的时刻,让我和马都体面一点,再不要像地震时那样,让生命倍受折磨。
阿巴走到马身后,拼尽全力,抬起马腿,帮它们把蹄子放到了裂缝的另一边。让它们感觉到紧绷的身躯得以松驰,得以保持完整的感觉。
然后,他说:来,跟我走吧。
两匹马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迈开了步子。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铃声使正在分崩离析的大地显得如此空旷,在阿巴听来,椎心而凄凉。走到村前广场,踏着脚下坚实的水泥地,阿巴抱住了马的脖子,他亲吻两匹马的额头:我回屋里去一下,在这里等着我啊!
阿巴回到屋子里,把口袋里的麦面全部倒进盆里,加水,加盐,使劲搓揉,嘴里反复念叨着:人经受什么,它们就经受什么!揉到半途,他把最后的半瓶酒也倒入了其中,用力地搓揉。他继续念叨:我经受什么,它们就经受什么!
阿巴对两匹马说:来吧。
它们就把嘴巴凑到他手边。
第一个面团塞进它们口中的时候,它们都使劲摇晃着脑袋。阿巴笑了:没尝过酒的味道吧。
两匹马还是把面团吞进了肚子里。
吞咽第二个面团的时候,马的脸上流露出的已经是满意的表情。阿巴说:这就对了,这样好嘛。又多尝过了一种味道。
阿巴回到屋子里,把火塘捅开,把剩下的最后一个生面团放在火边烘烤,他抬头看看两匹马:还知道给我留上一口。
阿巴坐下来。神情庄重地注视着墙上有些破旧的法器。它们曾经被遗弃,被隐藏,在这个过程似乎失去了所有神秘的辉光。但是地震来了,造成了恐怖和深重的苦难,死亡和伤痛——是的,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了闪电一样掠过的痛楚。
阿巴说:那么,我们要开始吃了。
他从面团上揪下一块,塞进口中,一边咀嚼,一边把揪下的面团抛向屋子黑暗的四角,他问:都在吗?大家一起吃吧。
就在这时,大地从深处开裂了。那些岩层被巨大的力量推挤,碰到前方坚强的阻挡,而背后的推动却永不停止,于是岩层内部像冰崩一样:绽裂,坍塌,向不可见的深处下滑。
大地从内部绽开的时候,地的表面也松动了,开裂了。坚固的山体变成了液态,泥砂流淌,岩石翻滚,树身歪斜,倾倒,停在树上的鸟惊飞起来。
阿巴听到挂在墙上的鼓不捶自响,铃铛也不摇自响。声响从岁月最深处传来,闪烁着天和地从一片浑沌中渐渐分离时那种幽渺的光芒。阿巴听见了一声轰然巨响,他知道,那是屹立千年的石碉倒下了。他听到无所依凭的红嘴鸦群惊飞起来,尖厉鸣叫。鸽群惊飞起来,翅膀猛烈扇动空气,发出风的呼啸。
阿吾塔毗晶莹的顶峰被这一天太阳最后的余晖照耀出一片血红。
现在,下滑隆重地开始了。先是通向山下的道路变得酥软,向下游动,磐石翻了一个身,相随而下,松树也相随而下,樱桃树刚刚下滑一点,就被翻涌的泥砂掩没了。
土地开裂,下去了。
果园也下去了。
然后是整个云中村。没有太大的声音。只有来自大地深处的低沉轰鸣。
阿巴端坐不动,他看见两匹马也昂起头来,端立不动。它们像在倾听,像在思考。它们都随着整个滑坡体移动。阿巴感觉自己在这一切上端坐不动。
他感觉到的下坠就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空了。不是物的空。而是力的空。突然失去向上支撑的空。
他像是在上升,像是要飞起来了。
而他想要的是下去。和云中村所有的一切,房屋的废墟,干涸的泉眼和水渠,死去的老柏树,这个村子的寄魂树,死人们的寄魂树,荒芜的果园和田地,一起下去。下去啊,下去啊!这个村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起下去,沉入深渊!
下坠的滑行还在继续,阿巴差点就要用狂喜的声音高喊一声:飞起来了!
但他没有喊,他早就告诉自己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要看见要记住。他确实看到了一些房子的废墟整个地跑到了他的前面。看到马像浮在水上一样漂离了他,和某家人院子里的一棵翻拂着经霜红叶的梨树一起沉了下去,脱离了他的视线。这时,他还有一个念想,要看看会不会有鬼魂出现。亲人的鬼魂,亲戚的鬼魂,乡亲的鬼魂。但是,他们都没有出现。那些房屋的废墟从眼前消失时,腾起一片淡淡的尘烟。
阿巴看见了好多个自己正向自己走来。
黑暗降临了,阿巴随同黑暗一起,被推向山下。
大地以这样的方式,拥他入怀了!
从黄昏开始,大地轰鸣,震颤,绽裂,下滑,到一切静止。云中村的消失用了两个小时时间。
终于,一切都静止下来。
从大地震动开始的那一刻,仁钦就一直待在应急救灾指挥部里。要是滑坡体下来阻断了江流,形成危险的堰塞湖,准备好的挖掘机械就要全部上阵。必要的时候,还要进行大规模的爆破作业。挖掘机队和爆破队都严阵以待。仁钦都顾不上为消失的云中村和舅舅而悲伤。
他只是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这样说,是因为不愿意已经四分五裂被埋入地下坠向江边的云中村,由他亲自指挥,再一次在机械挖掘和爆破作业中四分五裂。他唯一的祈愿就是让云中村在大地深处静静掩藏。
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他希望的声音:停下来了,停下来了!
大地的震颤确乎是停下来了。
滑坡体隆隆的声音确实是停下来了。
四周变得那么安静。他听得见滑坡体上偶尔有一块石头坠落,翻滚着跌向江流的声音。
此时,瓦约乡的乡亲们才走出屋子,看着探照灯强烈的灯光下,滑坡体斜挂在对面江岸上,道路,树木,都消失不见,变成了一股由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凝固的巨流。
哭声四起。
仁钦闻到了空气中充满了破裂翻滚的岩石互相碰撞摩擦而散发出的硝石味道。他拿起电话,向上级报告:九点四十七分,滑坡停止。云中村消失!没有形成堰塞湖!没有人员伤亡!瓦约乡平安!
仁钦放下电话,身子摇晃着差点倒下。但他扶住了椅子,艰难坐下。
等到人群散尽,仁钦哭了:云中村没有了。云中村没了呀!舅舅也不在了!
仁钦晕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对岸的一切都已改变。闪着金属光泽的岩石泻满山坡,只有小小一部分伸入了江流。江水稍转了一个弯,淹没了江这边的一片沙滩,把沿河护岸的柳树和杨树根部淹没了一点。除此之外,就像一切都没发生,就像一切都从来就是这样。
风中还传来清丽的鸟鸣。风还摇晃着树梢。地里没有收割的庄稼在阳光下一片金黄。江水仍然浩荡流淌……
如果不是瓦约乡人,不是云中村人,不会有人知道世界上刚刚消失了一个古老美丽的村庄。
仁钦说:舅舅要的,可能就是这种样子吧。
回到家里,仁钦看到窗台上阳光下那盆鸢尾中唯一的花苞,已然开放。那么忧郁,那么鲜亮,像一只蓝色的精灵在悄然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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