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第920期——《应物兄》5-济哥
2021年10月29日 16:08:01编辑撰稿人
石兆楠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馆员
播讲人
黄丽萍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作者简介:
李洱,中国先锋文学之后最重要的代表性作家。1966年生于河南济源,1987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曾在高校任教多年,后为河南省专业作家,现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等,出版有《李洱作品集》(八卷)。
内容简介:
李洱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记叙了形形色色的当代人,尤其是知识者的言谈和举止。所有人,我们的父兄和姐妹,他们的命运都围绕着主人公应物兄的生活而呈现。应物兄身上也由此积聚了那么多的灰尘和光芒,那么多的失败和希望。
本书各篇章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为标题,尔后或叙或议、或赞或讽,或歌或哭,从容自若地展开。各篇章之间又互相勾连,不断被重新组合,产生出更加多样化的形式与意义。它植根于传统,实现的却是新的诗学建构。
“济哥”一词,竟然在程先生的谈话中出现过这么多次?这是应物兄事先没有想到的。应物兄的博士生张明亮,在帮他整理程先生的录音过程中,顺便把程先生关于济哥的一些谈话整理出来了。这天,在去见老朋友、生物学教授华学明之前,他把这些文字又看了一遍。他感到很惭愧:我自以为对程先生了解得很透了,现在看来,还差得远呢。
下面一段谈话,是程先生与儒学家黄兴的一段谈话。如果不出意料,对话应该是程先生的弟子敬修己录下的,话是这么说的:
这房子好是好,结实,也不怕火烛,独缺了情趣。院子里一定要有廊。廊是院子的魂。你们想啊,春天好光景,堂屋前若有两株太平花,桃花也开了,看那一庭花木,多好。济哥叫,夏天到。我最喜欢听济哥的叫声。放下廊檐下的苇帘遮阳,躲在廊檐下,听济哥叫,真是好听。我喜欢的一只济哥,是父亲的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是小心侍候着,用蛋黄、肉糜、肝粉喂养。我后来又见到过别的济哥,可都没有那一只好。听着济哥叫,很快就睡了过去。在廊下昼寝,粗使丫鬟和老妈子要垂手站在庭中,蝇子是飞不过来的。秋天有小阳春,在廊下站站,也是好的。最有情趣的还是冬天,隆冬!鹅毛大雪,廊前的台阶叫雪给盖住了。扫了雪,雪是白的,地砖是黑的。到了夜间,你在屋里看书,能听见落雪。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年四季,春秋冬夏,风花雪月,有喜悦,有哀愁,想来都是好的。哪像你这院子,一览无余。要有月光花影,要有济哥鸣唱,要有闲笔,要有无用之用。
虽然没有见过济哥,但读到这段文字,应物兄仿佛听到了济哥的叫声。同时,他眼前也飘起了鹅毛大雪,闪过月光花影,顿感静谧祥和。同时他的脑子也在飞快地转动:程先生当时住在哪间屋?是东边还是西边?太平花到底是什么花?他曾在课堂上讲过陆游的诗《太平花》:“扶床踉跄出京华,头白车书未一家。宵旰至今劳圣主,泪痕空对太平花。”不仅讲过,后来还拿它做过考题,让学生们解释“头白车书未一家”是什么意思。很多学生说,车书指的是“装了一车书”。胡扯嘛。“车书”一语来自《礼记·中庸》:“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所以“车书”指的是国家的制度,说的是国家统一的意思。他想,程先生在这里提到太平花,应该是一语双关,既指某一种花,同时也饱含着对民族统一的期盼。
还有一段文字,录的则是他自己和程先生的一段谈话。他现在想起来,那是他刚到哈佛不久,程济世先生说,看到他一篇关于《诗经》的文章,里面提到了很多首诗,但有一首最重要的诗却没有提到。程济世先生说:“《螽斯》嘛,就没有提到。”
他说:“先生看得很细,我确实没有谈到这首诗。”
程济世先生说:“别的诗当然也很重要,但《螽斯》这首诗,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接下来,程先生说:给学生们讲课,讲到《诗经》,《螽斯》是必讲的。仅仅一个“螽”字,就可以讲半个学期。“冬”字在甲骨文中,讲的可不是“冬天”的“冬”,是什么?是“终”,是“慎终追远”的“终”。“冬”字下面是两个“虫”字。在甲骨文中,一切动物皆为“虫”:禽为羽虫,兽为毛虫,昆为甲虫,鱼为鳞虫,人为倮虫。何为倮虫?无羽无毛,无甲无鳞,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大虫。所以“螽”字下面两只“虫”,讲的就是作为倮虫的人,如何保持和谐。这首诗是借写螽斯这种虫子来写人的。如此重要的诗篇怎能漏掉?
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啊。让我想想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我好像说了,程先生,我该挨板子。那么程先生又是怎么说的呢?对了,程先生当时笑了,拍了一下手中的书,说,这记板子,先存着。程先生对我,还是很宽容的,仁德啊。
还有一段对话,则是对敬修己讲的。敬修己有一天孝敬了一只蟋蟀,敬修己人未开言,那只蟋蟀就叫了起来。
程先生问:何物在叫?
敬修己说:您不是喜欢这虫子吗,我抓到了。
程先生又说:修己,可瞒不了我。我虽已老朽,难免受些蒙蔽,可耳朵还没聋呢。这是蟋蟀叫。四壁蛩声助人叹息,惟螽斯之鸣,如孟秋之月,其音商。
敬修己对程先生说:我一定为先生抓到真正的螽斯。
程济世说:这里的螽斯,跟济哥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头大一点,食性偏荤,喜欢吃瓢虫和蚂蚁,故叫声浑浊。济哥食性偏素,故叫声清亮。天底下没有比济哥更好的螽斯了。世界各地的螽斯放到一起,我一眼就可看出,哪只是济哥,哪只不是。也不用看,听也听得出来。
这样的济哥,怎么可能绝种呢?程先生要是知道济哥绝种了,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不行,学明兄,你一定得替我想想办法。你是生命科学院的院长,是杰出的生物学家,你的学生遍布大江南北。你一定有办法弄到济哥的,起码要弄到几只与济哥相似的蝈蝈。
他当然赶紧给华学明打电话。华学明发来了整理出来的关于济哥的资料。华学明同时也告诉他,找到了几个资深罐家,也就是玩蝈蝈的人,他们手中的蝈蝈与济哥非常相近,足以乱真。“如果你需要,我这就联系一下,让他们给你送过去?”
他想了想,还是谢绝了这份好意。他不想欺骗程先生。他也想起了程先生曾经说过,世界各地的蝈蝈放到一起,他也能听得出来,哪个是济哥。程先生要是发现我在弄虚作假,我在程先生面前还能抬得起头吗?
看了华学明发来的资料,他有点绝望,也有些感动:绝望于济哥的消失,感动于学明兄言而有信,为寻找济哥下了功夫:
济哥,即济州蝈蝈,在中国的蝈蝈家谱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蝈蝈,古称螽斯,与蛐蛐、油葫芦并称中国三大鸣虫。“蝈”字最早见于《周礼·秋官·蝈氏》,可见在周代人们已经开始饲养蝈蝈了。《诗经》中所说的“喓喓草虫”,指的就是蝈蝈。《尔雅》所说的“蜙蝑”,说的也是蝈蝈。而实际上,济州人养蝈蝈的历史可能更为悠久,因为济州出土的夏朝陶器上面已有蝈蝈的纹饰。
蝈蝈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极强,分布极广:平原、草地、丘陵、荒坡都可以生存。济哥与北京西山一带出产的燕哥、山东德州一带出产的鲁哥以及长江流域的江哥(又称南哥)齐名,尤以个大、膀好、足壮、色丰、音亮而著称。所以,济哥历来是罐家珍爱的蝈蝈品种。
有一种观点认为,济哥只是燕哥的变种,理由是济哥与燕哥在体重、体色、音色等方面都很接近,实际上,与其说济哥是燕哥的变种,不如说燕哥是济哥的变种。济哥或北上,或东进,或西游,或南下,慢慢适应了当地的环境,逐渐演变成了后来的燕哥、鲁哥、晋哥和江哥。
通常情况下,蝈蝈的发声频率在870赫兹——9000赫兹之间。根据笔者多年对济哥的研究,济哥的发声频率最多可以达到10000赫兹,其摩擦前翅的次数,就是其鸣叫的次数,可以达到7000万次。也就是说,7000万次的天籁之音,曾经响彻济州大地。
常见的昆虫当中,对自然环境要求最为严格的三种昆虫分别是蝈蝈、萤火虫和蜣螂。生态环境的恶化首先会作用于上述三种昆虫。它们是生态环境变化的晴雨表和试金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自然环境的恶化也加剧了。在济州地区,人们再也无缘见到以上三种昆虫。其中,济哥的消失,是最为可惜的事情。
事实上,多年来济州罐家所养的济哥,并非真正的济哥,而是燕哥或鲁哥。现在有案可查的最后一只济哥,由济州蝈蝈协会前秘书长夏明翰先生所养。夏先生称它为“末代皇帝”。1994年5月19日,“末代皇帝”驾崩于夏家祖传的一只葫芦。
虽然济哥的灭绝已是事实,但济州罐家却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更不愿意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罐家认为,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承认济哥已经灭绝,济州罐家将颜面尽失,在蝈蝈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济哥文化也会遭到重创;而从当政者角度考虑,承认济哥已经灭绝,就意味着承认济州的生态环境已经空前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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