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撰稿人

张慧玲

太原市图书馆研究辅导部馆员

播讲人

邵丹

太原市图书馆古籍部馆员

作者简介

陈彦，当代著名作家、剧作家。曾创作《迟开的玫瑰》《大树西迁》《西京故事》等戏剧作品数十部，三次获“曹禺戏剧文学奖”“文华编剧奖”，作品三度入选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五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创作长篇电视剧《大树小树》，获“飞天奖”。著有长篇小说《西京故事》《装台》《主角》。《装台》获2015“中国好书”、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主角》获2018“中国好书”、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和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内容简介

《主角》是一部动人心魄的命运之书。作者以扎实细腻的笔触，尽态极妍地叙述了秦腔名伶忆秦娥近半个世纪人生的兴衰际遇、起废沉浮，及其与秦腔及大历史的起起落落之间的复杂关联。

宁州县剧团 ，1976级演员训练班，正式开班了。

由于一次招了八十名学员，剧团院子没地方安顿，就先放在县中学培训了。床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吃饭的碗筷，都是她舅置办的。舅没有多余交代，就一句话：“娃，唱戏是苦差事，吃不了人下苦，就成不了人上人的。”易青娥不怕吃苦，可她做梦都没想到，学戏会这样苦。

每天早上五点，准时有人吹哨子喊起床。洗脸只准十五分钟，然后就排队、报数。报完数，由声乐老师领着，到河边去喊嗓子。易青娥在女生里年龄最小，早上起床的节奏，她总是跟不上。因此，有好几回洗了脸，却没来得及上厕所，还不敢说。最后憋着憋着，就尿到裤子里了。多少年后，还有人拿名旦忆秦娥开玩笑呢，忆秦娥也毫不避讳地说：“夏天还罢了，冬天尿裤子，那才叫活遭罪呢。”

练功时教练们最喜欢一人提着一根藤条，耀武扬威地说：“痛，痛也得忍着。由痛练到不痛，功夫才上身了。”在练劈叉、下腰这些特别难受的动作时，大家都哭成一笼蜂了。尽管也是痛得钻心，痛得要命的，好在易青娥先练了一个多月，腿功、腰功，都还有点基础，她反倒还能忍着。每天，早上一趟功，晚上一趟功。下午是最轻松的，就是政治、语文、音乐课了。可易青娥听不懂，就觉得还不如练功。练功不瞌睡。一上课，她眼皮就老打架。老师用教鞭都把她抽几回了。

学员班搬回剧团院子没多久，易青娥她舅就出事了。在全国人民沉痛悼念毛主席的时候他偷偷在房里搞娱乐活动,被警察抓了。自从她舅被带走，她就像霜打的茄子，明显比过去蔫了很多。

她能感觉到，整天都有同学在她背后指指戳戳。她舅被公安局抓了，就好像她也被抓了一样。睡觉没人跟她搭铺了。吃饭没人跟她围圈圈了。练功更是没人愿意跟她组合了。地震棚里丢了东西也都冤枉是她偷的。幸亏胡彩香老师护着她。

一个晚上，易青娥她舅头上捂了一顶烂草帽回来了。

后来舅道出了其中缘由，其实他是被别人举报送去公安局的，公安局的通知本来不定性为政治问题，但舅的领导黄主任硬生生把人送去的。剧团开会决定胡三元鼓是不能敲了，开除留用一年。下厨帮灶，打扫卫生，演出时拉景搬景，以观后效。

舅回来后，易青娥感到很踏实，又开始日复一日的练功。这个冬天，在胡老师的帮助下，易青娥不仅功夫大有长进，唱腔也不荒腔走板了。

她舅生来就是个好表现的主儿，不让敲戏，总得有地方露露脸吧。团里排《洪湖赤卫队》，他就把制造演戏的土炮当成大事了。正式演出的那天，他见观众爆棚，更有点人来疯的感觉了，自作主张，加大了火药装载量。结果出了重大事故，人倒了四五个，还有好多捂着脸、款着胳膊、瘸着腿的。演彭霸天的演员在医院抢救了好几天，最后到底还是因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舅被抓走的那天，他对米兰说：“我外甥女……这下可怜了！娃太小……还请帮忙照看一下。”说着，舅扑通一声，脚镣哗啦啦一阵响，给米兰和另外几个剧团人跪下了。所有人都被她舅这个动作惊呆了。胡三元一辈子给谁服过软呢？

她舅被警察抓走后，易青娥不管胡彩香怎么骂她舅命硬、活该、找死，她还是想舅，想的吃不下，睡不着。并且一再闹着要回去见她娘。她不想在剧团待了，死也不唱戏了。可有一件事，让她同意留下来。剧团的人都悄悄聚在胡老师屋子，联名写状子保她舅的命。原来剧团不是所有人都恨她舅不死的，还有这么多人在替舅说话，想把她舅的命保下来，她觉得这时候自己咋都不能走的，她得看到结果。

公捕公判大会上，她舅被判了五年，剧团前后院子都在议论这事。这天晚上，易青娥是回宿舍睡的。她想故意看看，她舅没枪毙，看她们都咋说哩。楚嘉禾说：“我看这四十六个人都应该毙了。就不应该把坏蛋留在世上。留下任何一个，都会成祸害瘟的。”易青娥感到，楚嘉禾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都后半夜了，郝大锤突然在院子里耍酒疯。听说郝大锤一直跟她舅关系不卯。她舅压根儿就瞧不起郝大锤敲鼓那几下。加上她舅又是那么个瞎瞎脾气，两人之间，就自然不免有了各种磕碰。据说她舅也使暗招，治过郝大锤的。郝大锤今天心里不舒服，是肯定的了。管他咋闹，凭他郝大锤，是改变不了她舅的命运了。她突然想，舅今天一直昂着头，也许就是做给郝大锤这些人看的。他们盼他死，可他偏没死，并且还活得这样昂首挺胸的，看不气死你。

可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古怪，易青娥刚找到一点精神上的安慰，紧接着，祸事就来了。黄主任开大会动员“反对走后门”。易青娥做梦都没想到，一夜之间，她竟然成了“反对走后门”的清理对象。

易青娥又一次跌入人生的低谷。团里认为易青娥是她舅走后门“送进来”的，完全不具备做演员的一切条件。让刚过12岁的她去厨房帮灶去。

易青娥做了人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回家，不干了。

跟谁也不商量了。

她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弄到一个蛇皮口袋里装好了。单等半夜，人都睡着了，爬起来，一提溜就跑回家了。

剧团派了团部朱干事带队，胡老师、米兰、一个男教练来家里劝易青娥。

胡彩香老师和米兰，是把易青娥叫到她家门口的道场边上，去细细劝说的。

 易青娥家离山顶不远，晚上，星星和月亮看着很低很低，好像再朝山顶上走几步，就能摘着一样。胡老师和米兰都觉得这里很美很美。易青娥知道她们两人，平常在团里都是很少说话的。背地里，不知米兰骂不骂胡老师，反正胡老师，几乎见天都是要骂米兰这个狐狸精的。可今晚，她们却在县城以外，一百多公里远的九岩沟里，坐在一棵砍倒了好多年的老树上，没有抬杠，没有抱怨，没有指责，没有谩骂。都在用最上心的话，劝易青娥回去。并且两人意见还高度一致：这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改变的。她们都坚信：易青娥是一块唱戏的好料当。说金子迟早是要发光的。她们要她回去，一边帮灶，一边练功、练唱。说不定哪天，她就有重新回到舞台上的机会呢。

易青娥知道这两个人在剧团的分量。她们是两个真正的台柱子，为争主角，有时几乎水火不容。但这天晚上，月光下的她们，都很安静，很柔顺。她们一人拉着她的一只小手，先在道场边的老树上坐了半天。后来又说，一起到山顶上去看一看。她就牵着她们的手，登上了山顶。这里也是她放羊最畅快、最舒心的地方。胡老师就突然激动地唱了起来。米兰也唱了起来。胡老师还给米兰纠正了几个换气口，弄得米兰老师很快就唱得气息通畅、字正腔圆起来。

两个老师最后还在山头上紧紧拥抱了。

很多年后，易青娥都记得那个美丽的夜晚，月亮那么圆，星星那么亮，亮得跟水晶一样，让整个山梁好像都成了荡漾的湖泊。她们三人，是在透明的水中坐着，躺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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