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 ▏太图网上读书会 · 第1032期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2-我的祖父祖母
2022年04月06日 09:21:16编辑撰稿人
张瑞峰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赵婧澜
太原市图书馆数字资源部馆员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内容简介:
本书主要围绕家和生活,分四辑:辑一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辑二自得其乐,随遇而安;辑三汤和天气好;辑四日日有小暖,至味在人间。是汪曾祺写给大家的美而幸福的“活法”,几乎囊括了汪曾祺最精华的散文,并附录汪氏三兄妹写“老头儿”和母亲的文章。是了解汪曾祺家风及生活的最佳读本。读一读汪曾祺的文字,你会觉得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有诗意的,会更加热爱这个世界。
我的祖父祖母
我的祖父中过拔贡,是前清末科,从那以后就废科举改学堂了。他没有能考取更高的功名,大概是终身遗憾的。拔贡是做不了官的。功名道断,他就在家经营自己的产业。他是个创业的人。
我们家原是徽州人(据说全国姓汪的原来都是徽州人),迁居江苏高邮,从我祖父往上数,才七代。高邮汪家上几代功名似都不过举人,所做的官也只是“教谕”“训导”之类的“学官”,因此,在邑中不算望族。我的曾祖父曾在外地坐过馆,后来做“盐票”亏了本。听我父亲说,我们后来的家业是祖父几乎赤手空拳地创出来的。
创业不外两途:置田地,开店铺。
祖父手里有多少田,我一直不清楚。印象中大概在两千多亩,这是个不小的数目。但他的田好田不多。一部分在北乡。北乡田瘦,有的只能长草,谓之“草田”。年轻时他是亲自管田的,常常下乡。后来请人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过问。我们那里有一种人,专替大户人家管田产,叫做“田禾先生”。看青(估产)、收租、完粮、丈地……这也是一套学问,田禾先生大都是世代相传的。
祖父所开的店铺主要是两家药店:一家万全堂,一家保全堂。这两家药店过年贴的春联是祖父自撰的。万全堂是“万花仙掌露,全树上林春”,保全堂是“保我黎民,全登寿域”。祖父的药店信誉很好,他坚持必须卖“地道药材”。万全堂的制药的过道上挂着一副金字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并非虚语。我们县里有几个门面辉煌的大药店,店里的店员生了病,配方抓药,都不在本店,而是叫家里人到万全堂抓。祖父并不到店问事,一切都交给“管事”(经理)。只到每年腊月二十四,由两位管事挟了总账,到家里来,向祖父报告一年营业情况。因为信誉好,盈利是有保证的。
我常到两处药店去玩,尤其是保全堂,几乎每天都去。我熟悉一些中药的加工过程,熟悉药材的形状、颜色、气味。有时也参加搓“梧桐子大”的蜜丸,碾药,摊膏药。保全堂的“管事”“同事”(配药的店员)、“相公”(学生意未满师的)跟我关系很好。他们对我有一个很亲切的称呼,不叫我的名字,叫“黑少”——我小名叫黑子。我这辈子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医生。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他有一球眼药,有一个柚子大,黑咕隆咚的。祖父给人看了眼,开了方子,祖母就用一把大剪子从黑柚子的窟窿抠出耳屎大一小块,用纸包了交给病人,嘱咐病人用清水化开,用灯草点在眼里。这一球眼药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据说很灵。祖父为人看眼病是不收钱也不受礼的。
中年以后,家道渐丰,但是祖父生活俭朴,自奉甚薄。他爱喝一点好茶,西湖龙井。饭食很简单。他总是一个人吃,在堂屋一侧放一张“马杌”——较大的方凳,便是他的餐桌,坐小板凳。他爱吃长鱼(鳝鱼)汤下面。面下在白汤里,汤里的长鱼捞出来便是下酒菜——他每顿用一个五彩釉画公鸡的茶盅喝一盅酒。没有长鱼,就用咸鸭蛋下酒。一个咸鸭蛋吃两顿。上顿吃一半,把蛋壳上掏蛋黄蛋白的小口用一块小纸封起来,下顿再吃。他的马杌上从来没有第二样菜。祖父的俭省,在我们县是有名的。
但是他曾有一个时期舍得花钱买古董字画。他有一套商代的彝鼎,是祭器。不大,但都有铭文。难得的是五件能配成一套。我们县里有钱人家办丧事,六七开吊(民间丧葬礼俗,豪富和阔绰的丧家在六七这天举行的一种悼念仪式,接受亲友吊唁),常来借去在供桌上摆一天。有一个大霁红花瓶,高可四尺,是明代物。他有一个奇怪古董——浑天仪,是明代御造的,其珍贵处在于一次一共只造了几个。他有几张好字画,平常是不让人见的,只在他六十大寿时拿出来挂过。我记得有郑板桥的六尺大横幅,纸本,画的是兰花;陈曼生的隶书对联;汪琬的楷书对联。他还有很多字帖,《圭峰碑》《闲邪公家传》,以及虞世南的《夫子庙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字《麻姑仙坛》,都是初拓本。
祖父有两件宝。一是一块蕉叶白大端砚,颜色正如芭蕉叶的背面。一是《云麾将军碑》,据说是个很早的拓本,海内无二。这两样东西祖父视为性命,每遇“兵荒”,就叫我父亲首先用油布包了埋起来。这两件宝物,我都没有看见过。新中国成立后还在,现在不知下落。
我弄不清祖父的“思想”是怎么回事。他是幼读孔孟之书的,思想的基础当然是儒家。他是学佛的,在教我读《论语》的桌上有一函《南无妙法莲华经》。他是印光法师的弟子。他屋里的桌上放着两部书,一部是顾炎武的《日知录》,另一部是《红楼梦》!更不可理解的是,他订了一份杂志:邹韬奋编的《生活周刊》。
我的祖母是谈人格的女儿。谈人格是同光间本县最有名的诗人,一县人都叫他“谈四太爷”。
祖母是个很勤劳的人,一年四季不闲着。做酱。我们家吃的酱油都不到外面去买。把酱豆瓣加水熬透,用一个牛腿似的布兜子“吊”起来,酱油就不断由布兜的末端一滴一滴滴在盆里。这“酱油兜子”就挂在祖母所住房外的廊檐上。逢年过节,有客人,都是她亲自下厨。
祖母的针线很好。祖父的衣裳鞋袜都是她缝制的。祖父六十岁时,祖母给他做了几双“挖云子”的鞋,——黑呢鞋面上挖出“云子”,内衬大红薄呢里子。这种鞋我只在戏台上和古画上见过。老太爷穿上,高兴得像个孩子。
祖母对祖父照料得非常周到。每天晚上用一个“五更鸡”(一种点油的极小的炉子)给他炖大枣。祖父想吃点甜的,又没有牙,祖母就给他做花生酥,——花生用饼槌碾细,掺绵白糖,在一个针箍子(即顶针)里压成一个个小圆糖饼。
祖母是吃长斋的。有一年祖父生了一场大病,她在佛前许愿,从此吃了长斋。她吃的菜离不了豆腐、面筋、皮子(豆腐皮)……她的素菜里最好吃的是香蕈(即冬菇)饺子。香蕈熬汤,荠菜馅包小饺子,油炸后倾入滚汤中,哧拉一声。这道菜她一生中也没有吃过几次。
她没有休息的时候。没事时也总在捻麻线。一个牛拐骨,上面有个小铁钩,续入麻丝后,用手一转牛拐,就捻成了麻线。我不知道她捻那么多麻线干什么,肯定是用不完的。小时候读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觉得我的祖母就是这样的人。
祖母很喜欢我。夏天晚上,我们在天井里乘凉,她有时会摸着黑走过来,躺在竹床上给我“说古话”(讲故事)。有时她唱“偈”,声音哑哑的:“观音老母站桥头……”这是我听她唱过的唯一的“歌”。
1991年10月,我回了一趟家乡,我的妹妹、弟弟说我长得像祖母。他们拿出一张祖母的六寸相片,我一看,是像,尤其是鼻子以下,两腮,嘴,都像。我年轻时没有人说过我像祖母。大概年轻时不像,现在,我老了,像了。
扫描下方二维码直接登录“太图之声”手机版首页
往期回顾:2022年太图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