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第1215期)▏馆员讲书《大雪将至》9-孤独沉默的余生
2022年12月16日 10:23:44编辑撰稿人
张丽娜
太原市图书馆典藏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孤独沉默的余生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艾格尔不再做登山向导了,这方面的工作机会本来也越来越少了。他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辛苦操劳够了。另外,他也越来越不能忍受游客们的聒噪和他们像山上的天气一样一直变化的情绪。
艾格尔搬到了位于村子后面出口上方几百米的一个牲口棚里,那个牲口棚已经被废弃几十年了。牲口棚像山洞一样建在山坡的里面,这样的好处是,一整年的温度都不会有大幅度的变化。
他在自己的新家里感到很舒适。在这儿的山上有时候有一些孤单,但是他并不认为他的孤单是一个缺陷。他的生命里现在没有任何人了,但是他有他所需要的一切,这就够了。
艾格尔尤其享受这里的安静。在此期间已经充满整个山谷的喧闹,周末时会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山坡,这些喧闹的声音现在只能像轻微的感觉一样传到他这里了。
他现在又经常想念玛丽了,想过去的事情,想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是短暂的、忽然而过的念头,像风暴中从他窗边快速经过的乌云碎片一样。
因为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便和自己或者他四周的东西说话。他每周下山去村子一次,去买火柴、粉刷涂料或者面包、洋葱和黄油。
他早就听说,村子里面的人对他有一些他们自己的想法。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住在地洞里、会自言自语、早上蹲在冰冷的山泉前洗漱的老人。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有所成就的,因此他有一切理由对自己满意。
和所有的人一样,在他的一生里,也曾怀有过自己的想象和梦想,其中的一些是他自己实现的,有一些是命运赠予给他的,很多是从来都无法实现的,或者是刚刚得到,就又被从手中掠夺走的。但是他一直还活着。
在冰雪开始融化的那几天里,早上他走过自己小屋子前被晨露湿润的草地,躺到疏疏落落散在草地的平石中的一块上面,背上感受着凉爽的石头,脸上洒着一束束温暖的阳光。每当这时候,他心里感到,很多事情根本没那么糟糕。
在一个清晨,大地雾气蒙蒙,动物刚从它们的洞穴里爬出来,这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遇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
那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听着夜晚嘈杂的声音,不安的大风拂动在他的小房子四周,低沉地敲打碰撞着窗户。然后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艾格尔点着一支蜡烛,看着房顶上摇摆的光影。然后他又把蜡烛吹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起来走到了外面。
世界好像沉浸在一片难以穿透的茫茫大雾里,还依然在夜里,但是这片白色的寂静后有个地方,清晨已经开始微微发亮了,黑暗中空气也像牛奶一样发着白光。
艾格尔沿着山坡向上走了几步,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眼前的手的轮廓,当他伸出双手时,它们看起来好像沉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面里。他继续走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了几百米。他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好像是被拉长的土拨鼠的叫声。
他站住,抬起目光,在一个雾洞里他看到了月亮,白色的,光秃秃的。忽然他感到脸上拂来一丝微风,下一个瞬间大风就又回来了,一阵一阵地,把雾撕碎,一片片驱散开。艾格尔听到了大风掠过高处的岩石时的哀嚎声,和他脚下的草的低语声。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她在他上方大概三十米的山坡上横向走着,她的身体完全是白色的,以至于最开始他把她看成了一团雾气。然而他马上就辨认出了她的两只苍白的胳膊;她的围巾,有些磨损了的,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像影子一样贴在她白色的身体上。
他背上起了一阵寒颤,现在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寒冷,但不是因为寒凉的空气。这寒冷来自于他身体内部,在他心底深处。这寒冷是他心里的惊恐。
那个身影向窄细的巨石阵移动,虽然她走得很快,但是艾格尔看不到她的脚步,看上去她好像是被一个隐藏着的机械装置拉着向前移动。
他不敢动。他心里很惶恐,但是同时他又害怕他的声音或者是草率的动作会把这个身影吓跑。他看到大风吹进她的头发里,有一个短短的瞬间把头发从脖子上吹开。这时他全明白了。
“转过身来,”他说,“请你转过身来看看我!”
但是那个身影继续远离着,艾格尔只能看到她的后颈,上面一个浅红色的月牙形伤疤微微发着光。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喊道,“我有好多话要向你讲!你都不会相信,玛丽!这整整的、漫长的一生啊!”
她没有转身。她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听到它吹过大地,把今年最后的一些余雪卷走的哀嚎和叹息声。
艾格尔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他周围黑夜的阴影又慢慢回来了。当他终于又开始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山脉的后面升起,光芒倾泻在山峰上,那么柔软、美丽。如果他不是太累太困惑了,一定会因为纯粹的幸福而笑起来。
那之后的几星期,艾格尔一次次地漫步走到他的房子上方布满岩石的山坡上。但是那个寒冷的女人,或者是玛丽,或者随便那个幻影是谁,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渐渐地,那个幻影的画面也褪色了,直到完全消失。
本来艾格尔现在也很健忘。现在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起床后要用一小时的时间寻找他的鞋子,被他前一天晚上挂到炉子的管子上以烘干的鞋子;或者他本来思考晚饭要做什么,结果就陷入到一种苦思冥想的梦幻中,这使他如此疲倦,以至于他经常坐在桌子边,两只手托着头,还没吃上一口饭就睡着了。
有时候他在睡觉前把他的小凳子搬到窗边去,向外望着,希望在夜晚的背景上会浮现出一些回忆,至少给他混乱的头脑中带来一点儿秩序。事情的发生时间和先后顺序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混乱。那些事情相互跌撞在一起。在他内心的眼睛前,每当一幅画面好像快要组合起来时,它就马上又滑落了,或者是像润滑油滴在灼热的铁块上一样快速消融。
根据他的出生文件——虽然艾格尔认为这份文件连它上面的印章墨水都不值得,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所自己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
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二月的一个夜晚去世了。不像他自己一直想象的那样,在野外的某个地方,颈项上洒着阳光,或是额头上顶着星空,而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桌子前。
三天后,来送村报的邮差,在敲打他的窗户时发现了他。艾格尔的尸体在冬天的气温下保持得很好,看起来他好像是在吃早饭时睡去了一样。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被葬在他的妻子玛丽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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